首发:~再回京
政事堂里只剩下中书省陆侍郎和门下省郑侍中两位相公,韩昭的上任御史中丞被擢为扬州刺史虽然未满一年,却也被召回京中任中书侍郎加同平章事,陆侍郎则填补了长期的空缺为中书令。
谢钧保留了太傅录尚书事的官位,但因为告病在家,皇帝便顺理成章的去掉了后面的“同平章事”,也代表为相二十年的谢相已经不是谢相了。
谢太傅虽然还有一品封衔,还在兼任三省六部的至高之尚书令之位,可是这一闭门养病,又除同平章事的相位之后,人人都开始意识到,谢家已经不是屹立不倒的百年谢家了。而谢家下一辈里声望如日中天的家主独子怀远公子陨落,恐怕以后也是后继无人。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大越朝堂终于成了野心勃勃的青年天子——以及他提携的寒门新贵——的演武场。
远在豫州的韩昭却无暇对京城发生的事作出什么应对,因为她还有几件大事要先署理——跟进自失踪以来堤坝工程的进展,寻找吕言睿麾下的漏网之鱼,和参加谢遥的丧礼。
谢遥“死”在崖底,尸骨无存,谢家便为他造了一座衣冠冢,出殡之前放着简单衣物佩饰墨宝等物的木棺便停在了谢府大堂。
韩昭记得自己上一次踏入谢府时还在求见借住府上的顾小公子,那时自己和谢遥好说歹说,终于让天才少年愿意出山,用自己的水利学识襄助豫州刺史府。
如今少年还在,穿着素净的白衣站在一旁,眼眶红红的,见她进来抿紧双唇,不发一言。
她想,她和这个心思清净、醉心工事的少年之间的缘份,大概真的是到此为止了。
果然拜过灵柩之后,顾文笙上前和她说话了。
他的声音冷冷的,却带着重重的鼻音:“我已经把图纸交给了你的书吏,也已经把动工细节都交代了负责堤坝工事的那些人,谢家哥哥下葬之后我便会离开陈郡,我们以后……也不会再见了。”
韩昭心知在少年的认知里,他那个光风霁月的谢家哥哥之死和自己这个朝廷鹰犬绝对脱不了干系。对于皇帝的密令、吕言睿的私心、自己的反意、谢遥的死遁这一连串乱七八糟的,她也不便多作解释,只是朝他一揖到地:“多谢顾公子为豫州百姓所做的事,豫州百姓和天下人都会铭记在心。”话里丝毫不提自己。
少年侧过身去,避开了她的一礼,没有说话。
她想了半晌,终于只是说道:“顾公子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对谢怀远没有做过违背良心的事。”
她不能把真相说出来,也不能引得他猜到真相,便只能用这隐晦的话,希望他能明白。只是,这话也有两个意思:一个是她和谢遥之死无关,另一个是把谢遥致死并不是一件违背良心的事。
从顾文笙的脸色来看,他显然是听出了后者的意思。
毕竟,她在扬州的时候,便已是推倒他顾氏一家的元凶。而她也显然从来没有为此事而感到内疚。
韩昭心中一叹,却也没有多少婉惜。只愿变天那日,顾小公子还能看到此间真相。
谢太傅不能白头人送黑头人,便没有回乡看着“谢遥”的棺木入衣冠冢,只是在接下来的日子一直闭门不出。谢府一如既往的消息紧闭,就连聚贤山庄的桩脚也没有办法打探出什么来。
一年的任期还有一半,韩昭便也不再打探谢钧的事,只管做好份内事再说。天才少年顾文笙的确把图纸交给了徐月英,她便只让人继续着图纸上的工程,功德碑上也切勿忘了谢大公子和谢家。
吕言睿也已被秘密处死——应该说是用一条白绫在囚室“畏罪自尽”了。皇帝把人交给韩昭处理,她也把人处理好了,若谢遥之死是她的投名状,那吕言睿之死便是她的下马威。一个告诉皇帝不要尝试插手她欲做之事的下马威。
至于那日把她和谢遥追至悬崖的刺客,她可不想动用官府的人手追查,而是托了远在青州的师门,因为她总是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师兄徐望带着消息前来陈县,那些人形如鬼魅,身上没有一丝一毫身份记认的痕迹,唯独在后背处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刺青。
那个刺青,也和韩昭亡父背上的那一个,一模一样。
徐望悄悄问:“师妹可要江湖事江湖了?”
那些暗卫奉的是谁的命令,自然已是昭然若揭。可他们既然习武,便是江湖中人,若是遇到江湖仇家把他们一夜屠尽,官府也查不了些什么出来。
可是,她却很不争气的想到了她自出生以来从未亲眼见过一面的亡父。
“留着他们的命,若是那位多疑,他们也可向那位做证我的确和谢遥双双坠崖了。”她冷笑一声:“待我回京之日,我要拿着我们这位明君手中的一点把柄。”
徐望夸张的打了个冷震,随即爽朗大笑:“我是一个睚眦必报的江湖人,和宫中那位玩这些心计还是不如师妹心细啊。”
韩昭白了他一眼:师兄你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在她任内最后做的一件事,也是对吕言睿的“全权处理”的最后一环,便是定下别驾空缺的处理方法。
本来她应该上奏朝廷请派京官调任,可是她抓着那“全权处理”的四个字,决定以长史替补别驾,司马递补长史空缺,最后任命刺史府中有堤坝监工之功的女书吏为新任司马。
豫州司马为正六品之职,和韩昭当年在科举舞弊案之后就任的第一个官职——大理寺丞——为同一个品级。可和韩昭不同的是,徐月英是以堂堂正正的女子之身担任正六品司马之职,韩昭一步一步的走到这里,给了皇帝一份投名状、一份下马威,也让朝中在世家倾覆之后开始扶摇直上的新贵看见人人平等的新一条路,终于为第一个女子换得了官场里的一席之位。
夏去冬来,转眼到了年末考绩的时候。堤坝已经初步成形,豫州境内流寇劫道的情况大大减少,秋税所得不仅有多,比往年的升幅还要大上一截。韩昭的考绩毫不意外的被吏部和政事堂判为上上等,准备回朝领那九个月薪资的赏,也准备回朝就任皇帝大笔一挥的新官位——尚书左仆射,为从二品,仅次位极人臣的尚书令。
可是,录尚书事的谢太傅自丧子以来告病在家,已经不理俗务已久。尚书左仆射作为仅次的副官,做的便是尚书令的工作。而且虽然政事堂已有三位相公,皇帝却还是给了这位才刚加冠一年的尚书左仆射“同平章事”之衔,成为本朝自高祖立国以来最年轻的宰相。
韩昭升的这个职连官服也不用换,一入京城便让车夫驾车直奔皇城。
在皇城门口下车时,她看见了一抹好久不见却又熟悉至极的身影。
“岳兄可是升职了?可喜可贺。”
岳长风穿着崭新的官服,看见她时也是发至内心的咧嘴一笑。“韩相同喜、同喜。在下不才,得了忠武将军的封衔,如今领的是守卫皇城之职。”
忠武将军是正四品的武阶,以这个官阶领了守卫皇城一职便是做了皇城卫军统领了。韩昭往他肩上一拍:“岳兄如今掌握着皇城安危,可谓任重而道远啊。”
时间已近日暮,韩昭还要进宫面圣,两人便不再搭话,只相约择日到酒馆叙旧。
皇帝再次在紫宸殿接见了她。这一次他还是像她第一次面圣时那般穿着一件玄色常服,金冠玉带,意气风发。不知是否心境不同,她却觉得皇帝肆意张扬的姿态有些外强中干。
韩昭规规矩矩的行了跪拜大礼。“臣参见陛下。”
皇帝朗声笑道:“韩卿快请起,赐座。”不仅伸手做了虚扶的动作,还站起身来,一副虚怀若谷、待我以国士的样子。
韩昭也不客气的坐下,也不和他客套的先说一番谢恩什么的废话,而是开门见山的说:“陛下并不信臣,臣很是遗憾。”
皇帝瞳孔一缩,冷冽之意一闪而过。“朕原想安排助力于爱卿完成朕所交托的事,可不曾料到……那别驾竟是包藏祸心,为了他的一己私欲竟意图那朕的人来对付爱卿,实在可恨!”
皇帝说得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她也不好继续发作,反正敲打的目的已达,便浅浅一笑道:“幸好陛下圣明,给予臣全权处理之令,臣幸不辱命,为豫州和天下百姓除去一名毒瘤。”
皇帝也收敛起来,没有再不经意的漏出阴冷之气,只是春风满面的笑着:“朕得爱卿鼎力相助,自当全盘信任爱卿。如今爱卿入阁为相,朕还得靠爱卿和朕一道开创属于朕这一朝的全新世代。”
韩昭心下冷笑,嘴上只道:“臣定不辱命。”
皇帝至少在表面上看起来还是很满意的,经过了谢遥之死和和韩昭以吕言睿、暗卫一事作为敲打之后,他要不是选择了信任于她,便是不得不选择信任于她。
所以,他也向她和盘托出了他那皇权至上的脑袋里下一步的大计——
“削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