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114章 闻达御前
汴京城内，一派忙碌繁华的景象。
禁苑内廷中，睿思殿里一股浓郁的香气，从兽炉中喷射而出，弥漫在整个殿堂中，令整个殿内充盈着令人心旷神怡的花草清香，这正是上好沉香所特有的独特香味。官家赵佶正端坐在御案前，手里看着札子，身后只有两个宫女随侍。
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教主道君皇帝，随随便便地戴一顶高筩东坡巾，但凡不是正式朝会，官家在宫禁内也喜欢戴这种当时士大夫间流行的家常便巾，相较高高在上的君王身份，平日间官家更为自得的身份却是个书画双绝的风流名士。
他身上一件杏黄便袍，披着件青纱半臂，确是有一副文士名人的潇洒模样。然而他的神色却显得烦躁不耐烦，似乎批阅御案上的札子是件令他伤神讨厌的工作。
这位历史靖康之变的主角之一，被金帝辱封为昏德公，最终在54岁那年死在五国城（今黑龙江省依兰县），被后世评价为“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的悲剧皇帝，如果便在此时驾崩，那么历史对他的评价可能就要完全颠倒过来，诚然在他承袭大统至今，尤其是近些年，他任用奸臣、酷吏，搞花石纲，耗费民力修建艮岳，对民间横征暴敛，致使河北、两浙百姓纷纷破产，盗寇猖獗，农民起义此起彼伏。但试问，又有几个封建君王不是这般呢？
然而，此时宋国正处于历史疆域最为广大的时期，自徽宗继位起，对于西北，便继续执行神宗、哲宗时期用兵河湟的政策。击败西夏，接连收复湟、 鄯、 廓三州二十余垒，又用兵青唐，得宗哥城、青唐城，消灭唃厮罗政权，结束了陇右各州吐蕃、回鹘、归义军诸方割据的局面，将陇右地区重新纳入大宋版图，建立陇右都护府，令宋王朝的版图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扩充。再加上收复燕云，完成了自后周柴世宗起，历代君王都未能完成的壮举，虽然过程很屈辱猥琐，但结果却是宋国版图达到了历史上的顶峰。单就这两项成就，便可将他位列太祖、太宗之后，成为宗庙中成就远超前人的存在。
更别说他在书画、诗词、园艺、中医、茶道等等方面的卓越天赋和成就了，后世所谓“十全老人”，在这些方面与他相比，简直就是一无是处，天渊之别。便是他下诏销毁皇宫里存在百余年的毒药库，都被士大夫认为是宽和仁厚的功绩。
然而历史没有如果，此时这位教主道君皇帝刚过不惑之年，正是春秋鼎盛之时，精通医道，也令他虽沉醉酒色，却身体康健，绝无老态，这也令他成不了宋王朝震古烁今的大有为帝王。
此时，教主道君皇帝眉头微皱，接连看完两份札子，当打开第三道札子后，看了一会儿，眉头才舒展开，口中却不悦地问道：“这三份札子是否也到了枢密院？”说着便将三道札子让宫女送了下来。
“回陛下，枢密院已收到马廉访的札子，此外童宣抚和真定刘韐的札子也到了。”回话的是御案前媚笑立着的“同知枢密院事”蔡攸，他接过札子看清署名，便回起了话来。他是太师蔡京的长子，因收复燕云的功劳升少师，封为英国公，今年刚刚代王黼领枢密院事。他虽是蔡京长子，却在政坛与其父互相倾轧，争权夺势，反目为仇，专精媚上逢迎，善论道家神变之事，演市井淫秽之戏，加之在官家承袭大统之前便与官家交好，正得官家宠幸。
蔡攸听官家问起马扩的札子，心头便揣测起官家心意，口里回答，心中又把先后到达枢密院的几份札子在心里默默过了一遍。
就听官家不悦道：“这河北盗匪竟猖獗如斯？一个匪首便敢杀官造反？这成何体统！马子充言说河北军力空虚，你可知此事？”
蔡攸闻言心里一惊，这枢密院管着天下兵马，听官家语气不善，大有责难之意，忙做出一副委屈模样，说道：“陛下息怒，此事臣也近日刚刚查知，臣接手枢密院时日尚短，正在清查过往亏空疏漏，但王相公留下这个摊子，繁冗复杂，臣就是有心，一时也无法梳理清楚。”言下之意，这都是那王黼在位时搞出的烂摊子，这个锅自己可背不起。
赵佶看他那委屈无奈的样子，轻笑一声，语气转缓道：“卿莫要惊慌，朕只论事，你的委屈朕自清楚，朕只问你，河北当真如马子充所言盗匪遍布，军马短少吗？”
蔡攸听闻，心念直转，马扩、童贯和刘韐递到枢密院的札子却是不约而同的都谈道此事，只是侧重点有所不同，童贯言说北方军马尽在燕云郭药师、太原张孝纯和真定刘韐三处，他堂堂宣抚司使，手中却无直辖兵马，奏请增拨粮饷，于河北招募新军，以为居中策应，理由说得是冠冕堂皇，可蔡攸哪里看不出，那童大王无非是想增加自己的政治筹码，以编练新军为名，中饱私囊大赚一笔，对此蔡攸倒是与他有着一定的政治默契，虽说童贯与自己父亲蔡京是亲密的政治盟友，然而此时蔡京已然失势，而童贯则在被罢免后再掌宣抚司，这一来一回，圣眷正隆的蔡攸倒是成了童贯有意亲近的新盟友，自己若是能玉成此事，素来出手大方的童大王自然也少不了自己的好处。
刘韐也是要钱，理由却是真定军马不足，境内盗匪猖獗，军马疲于应付，又提到宣抚司有意调用真定军马，话里话外态度非常清楚，就是说一千道一万，他童贯一个人也休想从自己手里调走，否则刘韐便要撂挑子不干了，这朝中官员众多，但素有“边才”的，眼下也就是这刘韐和太原的张孝纯，若是刘韐撂起挑子，他这同知枢密院事面上需不好看，想来这人还是童贯在官家面前举荐，现在却与童贯做起反来，在蔡攸看来却是大削童贯脸面，这刘韐倒是给自己送了妥妥拿捏童贯这位老前辈的好机会。
而马扩则是建议对河北境内盗匪剿抚并用的策略，将一部分盗匪流民诏安为官军，将在西北行之有效的“堡寨政策”推广于河北，其军马直辖与宣抚司，平时分散各州堡寨之内，由各州加以节制编练，清缴各处盗匪，临战之时则统一于宣抚司麾下，如此便可以最小的代价，成倍增加河北军力，巩固河北防御。马扩是西军青年一辈的佼佼者，蔡攸自是熟识的，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对于这个身居高位，却还是一副“赤佬”模样的后生，蔡攸打从心眼里是看不起的，但于三国外交，军事谋划上面，他却又不得不承认，马扩却是难得的人才，加之马扩甚得官家赏识，对他的建议，蔡攸全然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自己支持与否全看官家的眼色。
蔡攸心里向着，拿眼偷看赵佶，见他似乎在意，朗声说道：“赖陛下鸿福，将士用命，虽河北盗匪时而作乱，却多是跳梁小丑，转瞬便能剿灭，不足为虑，只是河北自西军撤回甘陕之后，朝廷兵马确实短少，郭太尉粮饷又催要得紧，一时间却是难以筹措更多粮饷组建新军。”
赵佶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说道：“虽是如此，你且说说，这三人所言究竟如何？这马扩的建议是好还是坏？”
“臣遵旨！”蔡攸应了一声，听赵佶专门提到马扩，以他常年对赵佶的了解，显然这位教主道君皇帝是对他的提议动了心思，否则何必征求自己的意见？
他想明白赵佶心思，心中顿时有了主张，当即清了清嗓子，开口道：“陛下，自陛下雄才伟略收复燕云故地，重建燕云以为国家屏障耗费了大量钱粮，其中尤以河东、河北诸路负担最终，民间多有怨言，诸路府县多有逃民莠民，又有辽人逃难入我过境，这些人除少部分被分散各府县定居外，尚有大量趁势勾结，侵扰州县，为祸乡里。如马子充所言，其中虽有忠义之人，但大部却成贼寇，啸聚山林，劫掠村镇，可谓是无恶不作，罪孽深重，实为我朝之隐患。”说到此处，他语气悲凉，一副悲天悯人，又深恶痛嫉的模样。
赵佶听到这里，略微点头，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问道：“竟有此时，之前为何不报？”
“这……臣下之前虽有风闻，但执掌枢密院，不敢不小心谨慎，继任伊始便派人开始详查河北、河东两路情况，近日方知真像，未及打扰圣听。”蔡攸睁眼说着瞎话，却是一副认真严谨的模样。
赵佶微微颔，似乎接受了他的说法，言道：“接着说。”
蔡攸心中暗喜，想起马扩札子里提到的桃花寨，继续说道：“臣曾与马子充研讨河东、河北两路情况，嘱咐他详加了解各地匪情，需知各地盗匪来源驳杂，又不相统属，自是有分化瓦解的机会，此番马子充的建议，正是他依计而行，详加了解河北盗匪情形之后，证明当日所以确实而得的结果，正说明臣下当日推测无误。”三言两语间，蔡攸轻描淡写地便把马扩的功劳建议占位了己有。
赵佶不觉有异，亦或是他跟本不把这功在何人放在心上，点头问道：“所以卿也认为当剿抚并用使两河安定吗？”
“正是！”蔡攸拱手道，他心知官家已经意动，问询自己不过是需要一个随声附和的声音罢了，接着又想了想，锦上添花地说道：“马扩札子里所说桃花寨，臣也早有耳闻，这伙人虽是辽国遗民，却也心怀忠义，正如马扩所说，山寨中人愿意接受诏安，之前只是未得门径，此番真定平叛，又立下功劳，正当以此开始，厚加封赏，以此为例，则可引得两河群盗争相效仿，也可引得群盗自相攻劼，无需朝廷用兵，两河匪患可除。”
道君皇帝听得连连点头，但随即眉头又皱了一下，问道：“只是如若诏安，势必平添花费，艮岳刚刚竣工，平定东南贼寇，复克燕云，朝廷花费颇巨，这会子再添上这笔军费，需得如何腾挪？”
蔡攸听到心中暗喜，邀功似的连忙回道：“陛下无需多虑，那些山中盗匪，实为男女老幼混杂的乌合之众，每一处可用之兵十不存一，朝廷只需按禁军标准甄别，按合格人头给予编制，若马子充札子中所言，许以堡寨田地，任其自行筹措军器粮饷，一旦有事，则按编制征调，粮饷也仅按编制折便给付，由宣抚司拨付，如此这般，则无需朝廷另行支派，而宣抚司与各处安抚使司也无需打什么笔墨官司惊扰圣听。”
听他这么一说，赵佶脸上终于露出喜色，拍案笑道：“大善，可采！那卿便按此拟下方略，代朕处理了此事便好。”说着他好似又想起了什么，问道：“那马子充札子里提到的山寨首领叫什么名姓？好似是个女子。”
“呃，姓名不太清楚。”蔡攸早就看过札子，童贯和刘韐的札子里对于桃花寨的人物全无着墨，说起来仅以桃花寨代指，而马扩的札子里则对桃花寨几个主要人物都有简介，首领号位“铁娘子”竟然是个女子，另外有个叫梁大郎的更是着墨最多，虽非寨主却似个重要人物，也是他唯二有点印象的名字。此时，见官家问起，他心中疑惑，为何官家会对个盗匪感兴趣。大宋税赋沉重，盗匪四起，有记载的农民起义数以百计，官家主动问起盗匪名姓却是少见。
蔡攸忙翻起手中札子，翻见名姓回道：“回陛下，按马子充所报，桃花寨寨主号为‘铁娘子’，名姓不详，貌似是个女子。”口里说着，蔡攸忽然明白起来为何官家会问起一个女子，恐怕是宫中女子太过无趣，汴京名妓也失了趣味，官家起了换换口味的心思，脸上顿时现出谄媚又有些猥琐的笑容，拉着长音道：“陛下是否需要臣下将那女子招来汴京……嘿嘿……”
谁知这马屁却拍到了马腿上，只见赵佶眉头一皱，板起面孔喝道：“居安，你个狗才，想到哪里去了？朕是想说，若是那桃花寨首领是个女子，则当如何封赏？自古无有女子为官的道理，这你也需要拿出个章程来。”
蔡攸大囧，连声道：“臣下死罪，臣下死罪。”见赵佶不是真的动怒，定下心来，转眼便有了主意，回道：“回陛下，那人既然是女子，这女子为官的先例道不宜在这里破掉，但她总有父兄夫君，照理朝廷给予这些男子封赏便是，想来她也不会不允。”
“嗯。”道君皇帝点了一下头，继而说道：“退下吧，有功则赏，有罪则罚，伐辽战败，朕常反思，对下是否太过仁厚，那人虽是女子，却是有功，给他父兄夫君封赏总与给她自己的不同。”
蔡攸道：“陛下，无需为此挂怀，我这便去拟下章程，交马子充办理，定让这伙人感念陛下仁德。”
“好吧，你去办吧。”赵佶点点头，做足了姿态，这件事便不用再放心上，摆了摆手，起身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