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15章 对不起，杨慎
堂官儿送来一壶清茶，四碟干果点心。
照理说唱歌，什么中外流行音乐、西洋古典音乐，赵峥倒是没少听，要说唱歌，夜店以前也不是白混的，又不是只有喝酒泡美女，几首保留曲目还是唱得不错的，可这曲谱，曼说是宫商角徵羽的古谱赵峥充其量也就是听说过，就是五线谱、简谱他自己也认不全，早就还给小学音乐老师了，眼前美女的要求，着实让他为难。
与其遮掩不如直接坦白，赵峥微一沉吟，脸上多少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说道：“在下一介武夫，这音律诗词可是个门外汉，不是我不愿意，只是我最多会唱，这谱子却是不识的。”
在我们现代宋词与唐诗并列，是我国文学瑰宝，重要的民族文化遗产之一。然而在宋代，词都是要配上曲牌，是拿来唱的，又由于交通和信息传播的技术限制，能够广为流传的曲子有限，新作的曲子往往传播很慢，为了能方便传唱，往往便是按照既定曲牌（曲子），再倚声填词，这不仅仅是什么专业词人的专利，更是广大官员士大夫间极为热衷的游戏，也是民间广受欢迎的全民娱乐方式，跟我们现代的“流行歌曲”一模一样。
相传一代名臣欧阳修，五十岁那年正月，他奉旨出使契丹，返朝途径大名府，受到河北安抚使贾昌朝的歌宴款待。事前，贾昌朝就精心安排了歌伎们小唱助以劝酒，到了开宴的时候，只见歌伎们捧着酒杯，边唱歌，边劝酒。欧阳修则一反常态地“把盏侧听，每为引满”，听得津津有味，不断地把杯中的酒喝完再让斟满，一夜酩酊大醉，尽兴而回。
有从人难得见到平日严肃刚正的欧阳相公如此欢饮，好奇问贾昌朝，这才知道，原来他让歌伎们唱的都是欧阳相公写的词，这年代，谁不乐闻自己创作的词被广为传唱？老大人自然是听得认真，喝得畅快，这等马屁，当真是拍得恰到好处，比之任何奉承阿谀更是受用。欧阳修尚且如此，更何况旁人？寻常之人，若是能有一首小词流传，就算是“艳词”这都是无上荣耀，够自己吹一辈子的了。
可赵峥明明作得曲词，不论好坏，被柳猫儿当面夸赞，不仅他不沾沾自喜，还一再谦退，这倒是让柳猫儿更觉得这个将军与常人不同，以她所见，在东京之时，多少贵胄名士，朝廷大员，挤破脑袋想与她把酒论诗，听她小唱都不可得，更有大把自负才情的，写来诗词给她，能让她小唱、记下的都寥寥无几，便是身份极贵的才子，也会以此自喜，赵峥这反应着实大出她意料之外。
红菱年纪将满十八，正是舞象之年，性格本就活泼，加之她本就是个难得的美人坯子，平日里又有柳猫儿的庇护，开朗俏皮，还有几分泼辣刁蛮，见自家小姐难得出言相求，那已是青睐有加了，多少达官贵人可望不可及的待遇了，可偏偏这小小的梁副使却不识抬举，心中自然不忿，忍不住出言道：“梁副使，我家小姐琴棋书画诗词小唱，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在咱们汴京城可是大大的有名，寻常人若是能得我家小姐点评两句诗词都是欢天喜地，要是我家小姐肯唱人家的词曲，那更是人家求之不得的……”
“红菱，休要胡说。”柳猫儿瞪了红菱一眼，这俏丫头硬生生把后面的话给咽了下去。柳猫儿转头看向赵峥，歉声道：“大人息怒，都怪我平日里管教无方，这丫头信口胡说，回头我再责罚于她。”说着眼看赵峥，生怕他着恼起来。
赵峥又不是个傻瓜，红菱虽然话说得客气，但其中责备自己有眼不识泰山，不识抬举的意思那是再明显不过了。柳猫儿，这个名字在赵峥的脑袋里可是一点印象都没有的，原只当她是京城官宦富户家的千金小姐，这么说来却还是个有名的才女，可赵峥搜肠刮肚，北宋才女脑子里就知道个女赌圣，年纪轻轻喝醉酒，可以“沉醉不知归路”的李清照，可眼前这柳猫儿显然不是，赵峥只能怪自己孤陋寡闻，历史知识不渊博了。
见柳猫儿这般美人儿低声道歉，赵峥哪里会跟个小姑娘生气，况且现在他心中的头等大事，就是尽可能的搞钱、搞军需、搞军队，应对不知道哪天就会到来的金兵，做长期的准备，哪会在意什么写词编曲的名声。
他笑着说道：“无妨无妨，红菱姑娘心直口快，我生长在这乡野，哪里见过什么大世面，实在眼拙，不知娘子大才，失敬失敬。”赵峥一边拱手赔礼，一边接着说道：“说来与我这粗人同席，倒是委屈娘子了。”
见赵峥如此大度，柳猫儿脸上一松，如释重负，随即又微笑着说：“大人当真大度谦和，虽说是武将，却大有君子风度，横竖饭菜还未送来，奴家不才，愿为大人小唱一曲，以表谢意，不知大人愿否？”
一听美女要给自己唱歌，赵峥正对这才女好奇，自是欣然答应。
柳猫儿站起身，朝赵峥轻施一礼，说道：“这小唱虽是雕虫小技，不登大雅之堂，但奴家身无长技，只能奉上一曲以谢大人救命之恩，祝大人长命百岁，平步青云。不知大人爱听什么曲子，尽可说来。”
赵峥哪里会点，虽记得几个曲牌名，可肚子里也没存着几首词，于是笑着说：“娘子随意，娘子爱唱的，那肯定是好的。”
这柳猫儿跟群士大夫打哑谜打贯了，还当赵峥考教自己，心念一动，说道：“那奴家便献丑奉上一曲《念奴娇》吧。”
“哦？可是苏仙的《赤壁怀古》那首？”赵峥听着曲牌倒是熟悉，忙问道。
“原来将军也喜欢这首啊，正是‘故垒西边’这首《念奴娇》。”柳猫儿心中得意，眼中现出不出所料的神情，故作惊讶道。
赵峥点了点头，说了声请，柳猫儿重又坐下，拿起桌上一根筷子，轻轻敲起面前的碟子，发出阵阵清悦地敲击节奏，赵峥听到这敲击声，竟不自觉地脑补出《唐伯虎点秋香》中那华安留着鼻血玩打击乐的那个桥段，“禀妇人，小人本住在苏州的城边……”赵峥恶趣味地想到这里，差点没憋住笑出声来，但旋即看到对面美人儿认真模样，顿觉失礼，忙收敛心神用心听她漫声吟唱：“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一时间整个屋子都被柳猫儿的动人歌声充满，别说是赵峥，就是早已听惯了的刘妈妈和红菱也屏息凝神地倾听，跟着打着节拍，赵峥更是有种心神俱醉之感。
这词是赵峥都能背出的，并不甚稀奇，但这唱腔曲调倒是赵峥头一次听到，来到大宋这几个月，听过的无非是些乡野俚歌，哪有听过这正经京城小唱，顿觉新奇，更有一种恍然之感，原来这首词却是这样去欣赏，词，苏仙写得确实是恢宏大气，往事悠悠，既怀念逝去之英豪，三份伤感，却又有七分雄壮，最后一句人生如梦，更是一种超然物外看尽人生的洒脱，终是无数英雄也随历史而去，一己之荣辱穷达复何足悲叹？单去看词，这种境界到底是苏仙当真仙儿了，还是被排挤无奈强作坚强，只有苏仙自己知道了。
但配上柳猫儿的唱，却是哀婉悲凉，一股肃杀之气，低吟浅叹，似万般委屈娓娓道来，转换间又在怨叹中讲着不甘，颇有壮志未酬，雄心不死的意味，更是难以掩饰困境中自嘲乐观的情绪，一尊还酹江月，更是有种说不出的诙谐，仿佛这一切都是几句牢骚，几句玩笑罢了。
一曲唱罢，赵峥便带头鼓掌叫好起来，柳猫儿微微笑道：“大人见笑了，多亏苏大人写得好词。”
“呵呵，娘子过谦了，词好，但你唱得更好，世人都道苏大人的词慷慨豪迈，尽是英雄气概，却不知这越是说功名利禄转头空，心里却终是放不下‘功名利禄’这四个字，这样看来苏仙这个‘仙’字也是有点牵强，终究还是装着凡心。”赵峥笑着，随口说道，对揶揄一下东坡居士，他倒是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呵呵……大人这说法倒是有趣，这便是‘口是心非’的吧。”柳猫儿笑着说道。
“诶，大人，你刚才不也一直推说自己粗鄙无文？难不成你也是口是心非？实则腹中藏着锦绣不成？又或者你是说你不是凡人？”红菱听赵峥说得有趣，转眼想起赵峥刚才的话语，她最是喜欢口舌逞强，当即插口问道。
“哈哈哈……好你个牙尖嘴利的小娘子，用我的话反过来说我，不错不错。哈哈哈……”赵峥并不着恼，哈哈笑着，倒是觉得这个有点刁蛮俏皮的小妹子挺可爱。
“红菱，你又多嘴。”柳猫儿不满地轻声呵斥了一句。
“无妨无妨，小娘子，我告诉你，我就是个凡人，俗不可耐，肚中哪有什么锦绣？那苏仙是委屈了大半辈子，屡屡被贬，壮志难酬，少不得借着诗词发发牢骚，他是大学士，庙堂上的高官，响当当的大人物，自然是要顾全点脸面，作态一番总是免不了的，我说他并无贬损之意，只觉得这老大人当真是有几分可爱。我个凡夫俗子的，如何能与人家相比，自不用遮遮掩掩，我也不怕在你们面前露丑揭短，诗词之道，我不懂就是不懂，又何须去装懂，更不会刻意在你们面前作态。”赵峥笑着说道。
“大人这是率直、天真，这般不虚伪造作，着实难道得紧。现下大人听了奴家的小唱，可否愿意也唱一曲回赠奴家？”柳猫儿笑着问道。
“哈哈……”被美人儿一夸，赵峥忽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却不想这美人儿又说这事儿，赵峥有点尴尬的哈哈一下，要自己把军队里的歌唱一下倒是没啥，可听了柳猫儿的唱，此时他突然觉得队伍上的那些歌，却不应景起来，猛地他想起《三国演义》电视剧的主题曲来，那词曲倒是跟苏轼的这首《念奴娇》有些神似，那也是明代神人才子杨慎的词啊！
赵峥说道：“娘子相求，我自不好再推脱，不过我听了娘子的雅音倒是想了一首歌来，便即兴给娘子唱唱，我只会唱，可不懂什么曲谱词牌，还请娘子指点。”
“不敢不敢，没想到大人还有这般急智大才，奴家洗耳恭听。”柳猫儿好奇道。
赵峥也不扭捏，清了清嗓子唱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
嗯，词是好词，不过未免拾人牙慧，柳猫儿心想着，又听道：“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待赵峥唱完一遍，柳猫儿骤然变色，她精通诗词小唱，听这词儿，这就该是首《临江仙》，赵峥所唱全然不对，可这新曲由他低沉浑厚的男声唱来，豪放却不失含蓄，高亢却不失深沉，闭眼听来，恍如长江惊涛拍岸，三国人物徐徐走过面前，随江水而逝，当真是回肠荡气。
那词乍一听虽好似拾了苏轼牙慧，句句如从《念奴娇》中变化而来，可细细一品，却全然不同，正如赵峥适才所说，苏老夫子虽是写得大气磅礴，终究是人在局中，而赵峥这词却仿佛立于天地洪荒之间，超然物外，功名利禄，皆是浮云，竟是无我之境！这写得题材、内容虽雷同，但作者意境格局却有高下！
这首《临江仙》未必真的能超越苏轼的《念奴娇》，然而柳猫儿意想不到地听到这首词，又被赵峥歌声感染，加之之前赵峥刚好玩笑苏轼心存名利，此时自然而然有了这种想法，柳猫儿自负诗词精通，却也自认这《临江仙》远超自己水平之上，若是按赵峥所说，这纯属即兴而作，这般才情岂会是个粗鄙武夫？！
赵峥唱完，只见柳猫儿怔怔地看着自己，未见象征性的叫好，倒是有些意外，心中暗想莫不是这现代的配乐入不了古人之耳？这词当是不会错，无论如何，人家杨慎可是有“明朝第一才子”的头衔，赵峥试探性地唤了一声：“柳娘子……我唱完了。”
“啊，”听到赵峥呼唤，柳猫儿才回过神来，一双猫儿似的妙目难以置信地望着赵峥，紧张地问道：“大人，这词曲当真便是你妙手而得临时想就的吗？”
赵峥如何跟她说是几百年后的人做的，又怕她打破砂锅问到底，也不能说是他自己听来的，只能厚着脸皮点头道：“嗯，正是。”一边说着，他心中默念，“对不起，杨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