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3章 二
凝嫣暗自松了口气,恺然迎上司徒冲灼灼瞪视,大方地福了福身,低头不语。
司徒恺怡然大笑,拍起掌来,似是一场好戏落幕,他拽过司徒冲手臂,说话间犹挟着三分笑意:“三哥快别闹了,父皇还等着咱们一起赏玩南越国入贡的深海蛟珠呢。”
司徒冲兀自瞪视着眼前卑微的小宫婢,司徒恺再三劝说,他终才气哼一声,又狠狠瞪了一眼司徒酹,才拂袖而去。
“哎哟哎哟,吓死我了……”女官抚着胸口连连喘息,众宫婢都站起身来,如雨中雏燕般瑟缩一团,胆怯而惊疑地看着凝嫣。
她的唇间扬起一层笑意,连自己也未曾察觉,无意一瞥,见那白衣玉郎温柔如水的目光注视,这才陡然收起形容,变回怯懦的小小宫婢,向那女官连声请罪:“奴婢鲁莽……”
那女官却是少有的热络,捧起凝嫣的手,话语间仍有余悸:“哎呀快别这么说啊,亏得你机灵,如若咱们当中有一人如实招了,咱们可就都成了知情不报的啦!”
转身一手揪起那莫奚少女的衣领,一手连戳她额头:“你这小贱人,差点害死我们!但凡进了天牢,管你清白冤枉,一样的生不如死!”
莫奚女孩像是被吓傻了,任那女官教训也再不敢抵抗。
风波过后,女官带一众宫婢离去,却再未理睬司徒酹,凝嫣若无其事融进队伍,走出去老远,才试探着回首。
却见那一袭白衣,仍站在花树之下,一阵清风吹来,落英簌簌,落在他漆黑发上,在他周身缱绻,他玉立花影之中,美得有如画作。
一行人默然走了半晌,余悸在心,连呼吸都变得细声细气。直走到了掖庭,气氛才缓和了些。
凝嫣似寻常宫婢那般露出嫌恶表情,懊丧着脸环顾这腌臜地界儿,实则心下机警不减分毫。
她早就察觉那莫奚少女一直追随着的探究目光,只是始终佯装不知,因而当那少女踟蹰向她走来,怯生生地叫她“姐姐”时,她恰如其分地扮出一副意外神情。
“你是来向我道谢的吗?那倒不必了,险是险了点儿,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啊。”
声音里溢满少女的伶俐和天真,莫奚女见凝嫣如此爽快,也就不再拘谨,朗声道:
“姐姐心思缜密,又胆识过人,今日承姐姐大恩,若不嫌弃,就把我当作自家姐妹,这皇宫里戒律森森,我一个异族孤女,无依无傍,少不得有如今日那遭行事不慎,浑浑然就丢了性命……”
她推心置腹自挖心事,难掩酸涩眼中涌出一汪泪来。
凝嫣并未急着接话,而是凝神观察了片刻,见那少女潸然落泪不像作假,便殷殷牵了她手,劝慰道:“我知道你流落他乡孤苦无依,可你也该懂得察言观色,那位九王爷,不是个可依傍的。”
莫奚女闻言蓦地抬起头来,怔忡地看着凝嫣,片刻后便又落下泪来:“他贵为皇子,只因身上流着一半奚人之血就遭受如此屈辱,可见我奚族何等落迫不堪。”
撩起水袖轻抚眼角,她又紧握住凝嫣双手,急切道:“可是姐姐,妹妹适才那般鲁莽,绝非想要攀附权贵,妹妹只想求那位王爷向皇帝觐言,放过我莫奚族人!”
凝嫣惊诧,追问道:“你适才和他说了些什么?”
穿过上林苑,沿风雷道往西南方去,直走到宫苑尽头的巽门边上,便是母亲居住的凝颐宫了。
司徒酹低头整理了一下身上衣衫,又敛起忧戚神色,强撑出一副笑颜,才走进凝颐宫中。
“娘!”清亮又急切的声音,似是稚子出游归家一般。
一只枯瘦如枝的手臂闻言撩起床边帷帐,恹恹病容瞬时覆上一层悦色,语气里透着惊喜:“玉奴!你怎么来啦?!”
司徒酹一怔,心下一番思量,复又撑起笑意,回道:“儿子想您了啊!”说完便坐到床边,欢喜又忧色冲冲地看着母亲。
花罗耶的目光片刻不离司徒酹,把他上上下下好生打量了一番,似是要补回几个月来未见的思挂,但她心里极其不安,握住儿子的手,压低了声音:“你是背着你父皇来的?路上可仔细被人看到!”
司徒酹突然觉得胸中窒闷,一时愣怔接不上话来。
昨夜戌时有个小黄门偷入承欢殿中,言不传六耳,说是丽妃娘娘病情有异,私传濬阳王爷明日辰时一叙。
目下所见,那小黄门的口信定是作假无疑,他又在赶往凝颐宫的途中遇到那番风险,细思不禁背心发凉,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颤:“是啊,父皇最忌讳奚族人私相交接,就连我们母子,都只准节庆日子里相见。”
“唉……”花罗耶哀叹连连,眼圈已红了大半,“也莫怪你父皇多疑,莫奚可汗背信弃义在先,本已朝服于大周,见代国势力渐雄又投奔过去,首鼠两端,哼……”
她一声苦笑,抬起泪眼,疼惜地看着面前的佼郎,“‘阿鼠莫奚’,这份屈辱受就受了,可却苦了我的儿……”
冰凉的手抚上司徒酹的脸颊,他的心像是被万针攒扎一般,反握住母亲的手,摇头道:“娘,儿子不苦,您莫要伤心,待父皇消了气,您就不会受困如此了。”
花罗耶垂泪更甚,忽而一阵猛烈的咳喘,司徒酹赶忙上前为她推背,焦急万分,大喊“来人”,却并无仆婢上前,又环顾母亲寝宫,破败污浊如草芥巷屋,他恨得咬牙切齿,沉声怒喝:“这群趋炎附势的奴才!”
花罗耶摇头,凄然道:“我们现下处境还不如奴才,我们是阿鼠……只盼你父皇此次纳降后能大开隆恩,莫要赶尽杀绝,莫奚王族也识趣些,别再挑衅皇威……”
司徒酹怔怔地看着母亲,几番欲言又止,可他怎忍心再令母亲难过?心中想起那莫奚宫婢所言,只得饮恨吞泪。
又说了几句宽慰母亲的话,侍奉好汤药,待母亲安心睡去,才起身走出院来。
庭前种着几株梨树,时逢三月,花开满枝,如绵云堆雪。不多时又下起雨来,春雨细密,如烟波袅袅,泼洒到脸上,微凉沁心。
细雨绵绵不沾衣,梨花满地人独立。
他看着阶前花影雨景,忧郁的脸上渐渐浮上一层温情笑意。
分明就是她了,袅袅婷婷站在那里,眼睛里隐忍的忧惧令人生怜。他怎会不知她的思虑?
既是能在宫中相见,必然有她的难言之隐,她不想与他相认,那便不与她相认。
她机敏如斯,再不是当年那个童蒙丫头,却不曾想,本该明哲保身,却又在患难关头搭救了他。
五年前,便已欠了她,如今,她又让他惶恐蒙恩。
他仰天嗟叹,缘何他生来便置于忧困境地,身系母族存亡之危?
“我的天之子啊,求您怜悯,莫奚族不能灭亡啊!”
那莫奚少女的一字一句,都让他心如刀铰。如若上林苑那一出,是雍王和睿王请君入瓮,那莫奚女所言又该相信多少?
“大周皇帝对外宣称纳降,实则在勾注山外大开杀戒,将我族中男丁系数坑杀,女眷则挑拣出些相貌艳丽的送入中原为婢,其余也均被虐杀。”
“那代国单于赫连千寒,起初声称我奚族父兄,好一番招幕,原来只为填充其军务,不想战事告捷后又弃我族于不顾,竟还耻笑我族天生奴隶!见大周在我族地肆虐,竟坐壁上观恝然冷漠……”
不管那莫奚少女是不是司徒冲的同谋,她所言却不像掺假,但见父皇如何对待母亲与自己,便可知莫奚此举倒戈下场何等惨烈。
此时凉风微起,梨花缥缈,琪树生香,他望着梨花满地,不禁深深叹息。
梨花,本是奚人崇尚之花,因那一树欺雪冷艳,就如同月光铺就一般,故在莫奚语里被叫作“天月花”。
奈何到了中原之地,只因色白不吉,又谐音离散,便要备受冷落,在这皇宫之中,也只有母亲居住的凝颐宫里栽种了几株。
门掩东风,地上一掬梨花被风打散,卷着余香吹向玉阶,飘落到他的脚边,似是在安慰他的忧思。他蓦地又想那个娉婷少女。
他至今犹记,她曾对他说过,平生最爱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