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二章 普净禅师
猛然间听得窗棂处一声异动,贾逸转头望去,却见一只灰色的鸽子停在那里,正瞪着漆黑的眼珠看着自己。他起身走向房门,确认周边无人之后,拉上门闩,才向鸽子走去。这只鸽子并没有振翅逃走,而是冲着贾逸“咕咕”叫了两声,似乎颇有灵性。贾逸将鸽子拢在手中,小心地从鸽子足上取下一根纤细的竹管。他抠去竹筒顶端的蜡封,倒出一卷纤细的纸条,坐回了长案。贾逸小心地将纸条展开,薄得近乎透明,上面却一个字也没有。
又是矾书。
贾逸只觉得寒蝉行事诡秘到了烦琐的地步。以前在进奏曹,就算是传递机密情报,也不过是以火漆封闭竹筒交由专人派送。而寒蝉不但驯养出了信鸽,就连消息都是写在矾书上的。这薄薄的一片矾书虽然轻飘飘的,价值却几乎等同于相同大小的金箔。
贾逸用手指在长案上的陶碟中蘸了一些水,轻轻抹平纸条。字迹随即隐隐浮现:探查甘宁遇刺真相,适时相助孙梦,慎行勿死。
仅仅过了一会儿,纸条逐渐融化在水渍之中,完全看不出什么痕迹。
贾逸拭去长案上的水迹,走到窗前将竹管绑回鸽子脚上,挥手将鸽子驱走。驿馆下面的长街上人来人往,倒是没人注意到他。贾逸坐回长案旁,仔细琢磨着那几个字。“探查甘宁遇刺真相”,那就说明甘宁遇刺,寒蝉并未参与。“适时相助孙梦”,就有些值得玩味了。孙梦到底跟寒蝉有没有关系?抑或是孙梦荆州此行要做的事,跟寒蝉的利益相关?“慎行勿死”,看来寒蝉还是对他的性命有些在意的,关键时刻倒可以试着向寒蝉求救。
自己在大牢中对甘宁遇刺案所做的那番推断,陆逊应该会转告给孙尚香。当然,他并没有将所有的推断和盘托出。尤其是孙梦的事,根本没有提起。孙尚香作为孙权的妹妹,派了孙梦搅和进刺杀甘宁的案子中,倒有些要削弱淮泗系、扶持江东系的味道。如果此事传出,那对江东政局的影响可不容小觑。不过孙梦又含含糊糊地说,她和刺杀甘宁的人不是一路的,刺杀虞青只是做做样子,更让整件事显得扑朔迷离。
她刺向虞青的那一剑,虽然时机把握得很好,但剑势并没有孤注一掷的决绝,反而留了些余地。也正因为如此,才让贾逸有时间出手相救。如果孙梦刺杀虞青是假,这么做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突然传来了叩门声,打断了贾逸的思绪。他起身走到门口,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拉开门,果然是孙梦。
“大白天的,你插什么门闩啊?是不是躲在里面,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孙梦弓着身子,好奇地往屋里探望。
“孙姑娘有什么事?”贾逸侧过身,将孙梦往房内让了让。
孙梦却没有进去的意思,站在门口道:“都说荆州富庶,物产丰富,等下要不要出去转转?”
“恕在下不能奉陪,公安城太守傅士仁安排了晚宴,虞青要我出席。”
“无趣。”孙梦撇了撇嘴,“那我自己出去逛。”
“你不跟虞青禀告一声吗?”
“我是孙郡主的表亲,做什么事用得着跟虞青说?”
“那我派两个解烦卫保护……”贾逸话说一半就停了下来,讪讪笑了。他根本指挥不动解烦卫。而且孙梦来荆州,必然是有事要做的,解烦卫跟随,反而会让孙梦束手束脚。在那一瞬间,贾逸几乎生出了要推掉晚宴,陪孙梦前去的念头。但终究还是顿了顿,从怀中掏出一根细长的竹管,递给孙梦。孙梦捻着竹管,来回翻看。这竹管做工精细,只有拇指粗细,三寸长短,顶端蒙了一层草纸,底端则露出一根短短的棉线。
贾逸道:“我们现在的处境很微妙,孙姑娘还是小心为好。如果遇到危险,你把这个竹管对准天空,拉动底端的棉线,就会射出一枚火球,在半空中炸成一团焰火。我看到后,会立刻赶过去。”
孙梦歪着头问道:“原来是烟花啊……我和表姐小时候也偷偷放过,不过这么小巧的倒是第一次见。我们放烟花的时候还被表哥训斥,说一枚烟花的价钱足够一户中等人家花销一整月了,骂我们太过奢侈。这种东西,是你们进奏曹弄出来的?”
贾逸道:“不是,是一个朋友的。我从许都出逃时,他送给我的。”
孙梦仔细端详着竹管:“要是把这东西……”
“这东西我只会用,不会做。你要是想仿制,需要有图纸和材料才行。稳妥起见,还得有参与过制造的工匠从旁协助。”贾逸道,“而且这东西造起来非常麻烦,几乎是做十成一,造价快要抵得上同样大小的银锭了。”
“这么麻烦啊?那还是让别人去操心好了。”孙梦将竹管放进袖中,走了出去。
贾逸失神地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了。因为田川,他对孙梦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在他的内心深处,一直认为田川是自己害死的,如果那天去世子府赴宴的时候没有拉上她,田川说不定现在还活得好好的。然而斯人已逝,没有一丝挽回的余地,就连表示歉意的机会都没有。他不止一次梦到过田川,又骤然在梦中惊醒,直到与田川酷似的孙梦出现。
他明白,自己对孙梦的好感,还有善意,都是出于对田川的补偿。虽然孙梦并不是田川,且这种善意对田川来说,更近似于一种背叛,但他还是身不由己。似乎这样做,可以给他造成一种假象——田川还活着的假象。
贾逸幽幽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放眼望去,江面上的战船一直铺展到水天相接之处,旌旗招展,很是壮观。这支荆州水军,底子是前荆州牧刘表的残兵败将,收纳之时士气低迷、战力低下。关羽足足用了十年时间,招募精壮,提拔将才,反复军演操练,才有了今日的气象。
赵累收回了目光,沿着江岸策马而行。他已经担任公安城军议司长史六年了,前几任公安城军议司长史任职短则几个月,长的也不超过一年,都被撤换回了成都,只有他是个异数。他很清楚,自己能留在这个位子上,并不是能力出众,而是因为性情忠厚温仁,关羽能容得下他。
前不久主公刘备在汉中取得大胜,将曹操逼退到了长安。在众将诸臣的劝进下,主公承袭汉中王,册封五虎将,大振军心民心。荆州这边,关平、廖化诸将早已多次议论,认为应当立即配合汉中的胜利,北上攻伐曹仁才对。但关羽将军并未有所行动,反而愈加频繁地跑去玉泉山,跟那老和尚喝茶论禅。
他应该是在担心孙权。虽然吴、蜀现在仍是表面上的盟友,但因为利益而形成的同盟关系,实在太过脆弱,更不用提东吴一直对荆州垂涎三尺。而且眼下虽然军力可用,粮草筹备却不甚如意,只筹集了七成左右。就算关羽将军经营荆州已经十年之久,笼络了一些荆州士人,但还有不少荆州士族阳奉阴违。这次筹粮不力,就是他们在从中作梗。
其实早在十年之前,荆州士族中拥护汉室的当属多数。只是这些人几乎全部举家西迁,跟随刘备去了益州,留下的自然是拒不配合的占了多数。对于他们,关羽曾下手狠狠弹压了一番,但远在成都的军师将军诸葛亮认为应采取怀柔手段。说是大肆杀戮有损汉中王的仁义之名,而且会让迁往益州的荆州士族心生疑虑。加之这些年,一直有流言称关羽将军要割据荆州,自立为主,甚至有些人声称掌握了所谓的证据。
作为公安城军议司的长史,赵累自然知道这是无稽之谈。汉中王刘备一直没有质询过关羽将军,关羽将军也没有辩解过。倒是册封五虎将的时候,益州前部司马费诗从成都赶来,拉了整整三车告发关羽的密信,在校场一举焚毁。当时三军欢声雷动,但关羽将军一言不发。赵累明白,就算汉中王对关羽将军一如既往地信任,但也不得不安抚其他人。不然的话,根据密信将这些诬告之人一一下狱,杀一儆百,才是汉中王一贯的做派。地盘大了,麾下将领多了,就更要讲一些策略,搞一些平衡。
人真是很奇怪,地位越高,偏偏越是身不由己。
转眼间已经走到了中军大帐,赵累不等通报,径直走了进去。
关羽看到了他,微微颔首,示意他坐到侧席。帐中正在议事,讨论如何应对前来提亲的诸葛瑾。正在说话的是公安城太守傅士仁,他穿了一身尺寸略小的锦衫,更显得身材臃肿。或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他拿着一方绸绢不住地擦汗,絮絮叨叨说了好久,才停下来,满脸堆笑地看着关羽。
关羽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你的意思是,这门婚事当接?”
傅士仁连连点头:“对,对。下官听说那孙登长得一表人才,咱们大小姐国色天香,倒真是一对璧人儿。”
廖化沉声道:“末将认为不妥,将军与孙权身份不相配。”
傅士仁笑道:“关将军智勇双全,天下名将。孙权是东吴霸主,有什么不相配的?”
廖化正要开口反驳,却被关平扯着衣袖拽到了身后。关平上前一步,轻声道:“父帅还记得先前费诗拉来密信,当众焚烧之事吗?”
“当然记得。”
“既然父帅记得,那我等就不必多言了。”
关羽捋起长髯,问赵累:“赵长史,你觉得呢?”
赵累道:“吴侯这次求亲,应该是费了点心思。先前他把孙尚香嫁给了汉中王,虽然后来又带回去了,但已经有了夫妻之实。按人伦常情,他给自己儿子求亲,对象理应是汉中王的女儿。现在他却绕过汉中王,直接奔将军来了,这把汉中王置于何地?将军若是应允了,川中那些人少不得又要在汉中王面前搬弄是非,给您安上些嚣张跋扈、意图自立的罪名。虽然汉中王是断然不会相信的,但他迫于川中派的压力,难免要向将军函询问责,徒增一些不必要的纠缠。再者,若是将军答应了这门亲事,大小姐嫁入江东就形同人质,以后若是与吴侯发生龃龉,就不得不先考虑大小姐的安危。”
关羽点了点头:“还是赵长史考虑细致,这个亲家,是不能跟孙权结的。”
关平拱手道:“父帅英明,我们这就回绝了诸葛瑾。”
“不急,回绝是肯定要回绝的。但是他们此行包藏祸心,岂能让他们就这么舒舒服服走了?”关羽看了傅士仁一眼,“傅太守,我听说随队还有解烦营的人?”
“这个……”傅士仁有些窘迫,“属下未曾仔细翻阅名册。”
赵累在一旁答道:“来了个翔凤校尉虞青,是领头的。还有一个叫贾逸的,是从曹魏进奏曹叛逃至东吴的,另外还有解烦卫二十余人。对了,还有一个叫孙梦的,是孙尚香的表亲。数日前,甘宁和虞青在一家酒肆遇袭,凶器中有我们蜀地的连弩。他们此行,应该是与这件事有关。”
傅士仁忙不迭插话道:“这个容易,属下会安排人手,对这些人严密监视,防止他们轻举妄动。”
没有人接话,傅士仁讪讪地笑了,他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
“几个宵小喽啰而已,就由得他们去闹一闹吧。”关羽淡淡道。
“对,对,还是将军想得细致。他们不弄出点乱子,将军不好借机发作。”傅士仁满脸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