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藏锋【三十一】(1/1)

首发：~第31章 藏锋【三十一】

我本来觉得段无澜对魏欢的态度多少太不近人情了，可等他坐下来时，看见我眼睛里有点欲言又止，笑道：“心疼别人？”

他靠着我坐下，汗涔涔的肩头隔着衣料贴来一片湿热，我耸肩搡了他一把，说：“你还笑得出来。”

他知道我指敌人逃走的事，却只提魏欢，道：“你知道姓魏的为什么能这么准确及时地打掉我的剑吗？因为那个王八蛋，”他从手边拽了根草，抹抹灰往嘴里送，“很早的时候就在云外边看我们打架了。”

我“哈？”了一声，仿佛捂闷的干柴开了道通风的缝，顿时燃起一团后知后觉的怒火。我瞪向他：“那个王八蛋一直袖手旁观？我、我还以为……”

还以为是机缘巧合，千钧一发。

段无澜又笑一声，含糊不清道：“又不是武侠话本子，他凭什么能恰好赶到，又恰好拦住我的剑。”

“那他为什么不来帮我们？”我问。一想到我跟段无澜费心费力地吃着苦头，魏欢却只在一边看着，我就无论如何也窝着一团火——就算有结界，他既然在外边，多少也要想想办法吧，一声不吭算什么情况。

段无澜咬着草根，身体重心稍倾向我，眼睛顺着看向另一边的云海。他静了一会儿，说：“魏欢这个人，与我武从同师，后来却因一件事同我结了大仇。其实那件事也算不上是我的错，但他自己想不太开，虽然恨我却还存着同门情谊——因此形成了一个既见不得我好，却也见不得我死的矛盾心理，所以他袖手旁观又出手救命倒不奇怪——不过我不是要跟你谈他的……”

我将嘴边一句“什么仇”生生咽回去，心想他这解释也不合理：就算有私仇，魏欢也不该是个在华山存亡当前会顾私情的人。于是我又懊恼起小坏种的逃脱，听段无澜接着道：“你觉得华山这次陷入众家讨伐，公平否？”

我酸着鼻子摇摇头。

他说：“公不公平是人创造的道理，可人的本性是利己顾私、不遂他人意，因此世间万事，它都没有义务向你期许的方向发展。倘若某些事真的如你所愿了，也并非是你招天意眷顾，而是你通过无意识地、积年累月的努力，慢慢将你想要的拽向了自己——譬如习武可强身，修书则明智。”他屈起一边膝盖，手撑在上面，托着脸看我，“但很多时候你努力也拽不来的，是因为天下芸芸众人，每一个都在努力，数以万万计的人在与你扯分着同一样东西。比如这华山图清静安身，他朱文圭誓搅乱江湖，他做到了，是他的本事，牵连了我们，是我们的疏忽——当然我不是在为他开脱，只是想告诉你……”

他总结道：“天下没有主动顺遂人意的事情，只有在既定条件里诱发的、不合乎天道公正，只讲各人因果的事情。”他顿了顿，见我不出所料地发着愣，在我脑壳上敲了一手，清清嗓子展开道：“华山不会因为冤屈就少挨一顿打，我们也不会因为全力以赴就能得到想要的结果，与其不甘愤怒，不如承认自己的不足——虽然我们也很厉害了，但他能修成那样的功法，所做的努力与牺牲必然也不比我们少，所以说……”

他这会嗓子有点哑，眼睛垂了垂，在想着接下来的措辞。齿间擒着的草叶不知什么时候咬掉了，无了遮掩的嘴唇干裂枯硬，渗着血丝，仿佛暴晒过的树皮。他大概想了几秒钟，正要接着说话时，渐渐想明白的我用力向他靠过去，推过重心，问他：“你说这么多，是不是想安慰我？”

他抬眼看回我，将要说的话在嘴边刹了一下，展开一个没有血色的淡笑来。他说：“你这么想也对。我方才想讲，所以咱们虽然让那个云梦叛徒跑了，却不用心里太难受——虽然很难避免，但是过一阵子就得想开了，更不用自责、或者迁怒。”

他说华山当下要做的，是想办法平息各家的怒火，让他们放下指向我们的矛头——哪怕是不公正的。

“然后重建门派，休养生息。”他说，“人活着，努力着，就有无限的机会。”

他看向前方。在我的视角里，他的侧脸流畅冷硬地勾勒在模糊的山云背景中，染着点渐渐透出云层的红黄色的光——小坏种跑了，笼着华山的浓云也散了。我歪头靠在他肩上，心中仿佛浇下了一碗温温的酸梅汤，微微灼着，酸气冲得眼底发潮。斜来的风吹开黏在脸上的头发，我闭了闭眼，忽然想到后山也许还有无数弟子在与武当缠斗，便问他要不要过去支援。他静了静，却说：“记得魏欢说的吗，徐掌门去武当了。”

“……唔，记得，掌门去武当做什么呢？”

我说完后便想到，也许是去求和。段无澜道：“其实身为一派之首，她早有意图结束这场对华山损耗巨大的战役，但是先前没办法，因为这一辈的武当里，对华山友好的一派是以萧疏寒为首的，然而前些时候他在闭关。近几日出来后，虽然他希望收回对华山的讨伐，但遭到了门中许多人的反对——不过弟子皆敬重萧疏寒，于是为了两全，我想武当会向华山提出一样条件，或者华山主动交出什么去换取安宁。这一点从武当请云梦叛徒令华山入梦、却不下杀手当中，可窥见回旋的余地。”

这场战役争到现在，我倒是头一回听他分析，且是将华山放在一个必败的位置，去观后事。他说华山打赢了没有好处，如同一个在江湖中遭到诸多非议与误会的人，倘若真的打退了所有人，仍然高高在上地立着一副傲骨，反而会引起更大的众怒，那么到时候面对华山的就只有无休无止的攻击。这样虽然保住脸面与傲骨，却极其不利于华山的发展；可若是华山认败于武当了，表面上是认输，实则寻了个庇护，亦在江湖中展出了些虚弱者的姿态——众人首先会见笑于华山的颓败，消了许多怒火，随后忌惮于武当的威慑。华山因此才能得以休整重建。

他笃定徐掌门是去武当委身求和的。江湖势力虽由人而生，却因各为群体，则无限隐藏了人情，放大了利己的私欲。因此不相熟的门派之间，总是恃强凌弱，落井下石。我一时觉得心中堵得厉害，手里攥着衣料，长久沉默地低头望着沙砾。

他忽然说：“傍晚了。”

我微怔，见他平静地望着山一侧的天。云散了大半，露出一颗垂老的夕阳。“酉时了吧。”我说。

他看向我，问：“饿不饿？”这三个字如梦初醒地翻出我早早抛在角落的空腹感。他不问倒好，一问起来我的四肢手脚都后知后觉地失力抗议起来，如同一个强忍着委屈的人，忽然遭人关切地问了句“怎么了”。我眼巴巴看着他，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才想起从梦境出来直到打了这一场架，我和他都是滴水未进的状态。他笑了一声，站起来展了展腰背，伸手拽我起来，道：“那吃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