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287章 近水楼台没揽着月
药碗里冒出来的热气在扁越人的手指尖儿上变成了白雾,他低着头看着庄周一烧得红红的耳尖儿,把药碗又往对方的手边推了推,说:“趁热喝。”庄周一瞅着那深褐色的药汁,嘴唇微微一抿,喉结也跟着动了动,嘟囔着:“这是不是比上次的还苦啊?”
扁越人屈起手指敲了敲床头柜上装蜜饯的罐子,说道:“这次的枇杷叶用的是后山被晨露打过的,药效可好了。”他接着说,“喝完药给你两颗桂花糖。”
庄周一听了,立马伸手抓住扁越人的手腕,他发着烧的手心透过棉袖烫在扁越人的腕骨上,说道:“你骗人。上次就说喝完药给糖,结果就给了颗陈皮丹。”他的眼尾因为发烧带着一抹淡淡的红,就像个耍赖的小猫咪似的,又接着说:“我要吃镜湖小筑的蜜渍金橘,就是你藏在房梁上,放在《千金方》后面的那罐。”
扁越人的耳尖一下子有点发僵。
那罐蜜渍金橘是月初墨晓白送来的,他本来想着等庄周一咳嗽轻点了再拿出来呢。为啥呢?这小祖宗啊,甜食要是吃多了,晚上肯定得踢被子。
扁越人把手抽回来,不过也没再躲着,就任由庄周一的手指勾着他的袖角,说道:“先把药喝了,喝完我就去拿。”
庄周一这才端起药碗,皱着眉头喝了一小口,那舌尖一下子就被苦得卷起来了。
他一仰头灌下去半碗药,突然就呛着咳嗽起来,药汁顺着嘴角就流下来了,把领口的麻布衣料都弄湿了。
扁越人赶忙抽了手帕给他擦,当指腹擦过他滚烫的唇角的时候,庄周一突然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扁越人的指尖,嘴里还嘟囔着:“苦啊。”他含含糊糊地说着,眼睛弯得像月牙似的,“扁兄啊,你的手比糖还甜呢。”
扁越人就像被火烫了一下似的,猛地把手缩了回去,手里的帕子“啪”的一声掉到了床沿上。
他弯腰去捡帕子的时候,庄周一伸出手指,趁机勾住了他后脖颈那儿的碎头发,轻轻一拉。
“庄周一。”扁越人直起身子,声音变得低沉了些,“你要是再闹,我就给你再加半钱黄连。”
庄周一马上就乖乖地捧起药碗,“咕咚咕咚”地把药喝了个精光。
他把空碗递过去的时候,喉结因为药的苦味还在不停地颤抖呢,可还是强撑着笑了笑说:“我没闹啊,我就是……想让你多陪我一会儿嘛。”
窗外的桃花被风一吹,就飘进来了,落在他满是汗水的额头上。
扁越人也不知道怎么的,就伸手给他把桃花拂开了。手指肚碰到他滚烫的皮肤的时候,突然就想起前几天那个雨夜的事儿。这小祖宗啊,非得跟着猎户去追一只受伤的雪狐,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发梢还滴着水呢,就笑着说“那狐狸腿上的箭伤要感染了”。
“你下次要是再冒雨跑出去。”他把手缩回来,转身去倒药渣,声音被陶壶给挡住了,闷闷地说,“我就把你绑在药炉边上烤三天。”
“那可太棒了。”庄周一裹着被子滚到床沿,膝盖不小心撞到了床头柜,疼得他直抽冷气,“扁兄守着我烤三天的话……我还能偷偷抓两把你晒的枸杞当零食吃呢。”
扁越人端着药渣的手一下子就停住了。他记起来了,上个月晒枸杞的时候,庄周那小子往竹匾旁边一蹲,说是要帮忙挑挑坏果子呢。嘿,谁能想到啊,这小子偷偷摸摸吃了小半筛子的枸杞。
被逮着的时候,他还特别理直气壮地讲:“枸杞能补气血呢,我多吃点,身体好得快。”
“你这病啊,就是偷吃太多闹的。”他把药渣倒到窗外的青竹筐里,一转身,就瞧见庄周扒着床头朝着他笑呢,头顶上还翘起来一撮乱毛。他就数落开了:“上个月偷吃我晒的蜜枣,结果夜里积食,发烧了吧;前几天偷喝维安的桂花酿,醉得抱着桃树背《汤头歌诀》呢——”
“那可是墨少君的桂花酿啊!”庄周一下子坐直了,本来烧得迷迷糊糊的脑子,突然就清醒了那么一下下,“我可没偷喝啊,是他说‘庄小先生尝尝看’,我这才喝的呀!”
扁越人把空药碗搁在案子上,铜勺碰着碗沿儿,发出清脆的声响:“墨晓白那坛酒的度数啊,比他说的要高出两倍呢。”
“所以你就灌他三大碗祛湿汤?”庄周歪着头问,“我听小云儿说,墨少君被灌得一个劲儿地揉肚子,还说‘扁大夫还是和镜湖的时候一个样儿’。”
扁越人的动作停了那么一下。
他看着窗外被风吹得晃悠的竹帘,就想起了二十年前镜湖小筑那场大火。
那时候他才刚满十二岁呢,跟着师父在山上采药材,等回来的时候,就只看到漫天的大火了。是他在乱葬岗的草堆里发现了浑身烫得厉害的小少爷。那小少爷怀里紧紧搂着半本都烧焦了的《伤寒杂病论》呢。睫毛上沾着血痂子,人都迷迷糊糊的了,还在念叨:“柴胡……黄芩……半夏……”
“墨少君老是说你一点儿都没变。”庄周一边说话,一边把他的思绪给拉了回来,“可我觉着你变了呀。”庄周拍了拍身边的床沿,接着说:“以前你给我扎针的时候啊,针尾上的艾草灰都得摆得规规矩矩的。现在呢,我把你的药筛子给踢翻了,你就弯个腰捡起来,连句骂我的话都没有了。”
扁越人正低着头整理药柜里的陈皮呢,耳朵尖儿慢慢就红了起来,小声说:“你腿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呢。”
“所以你得好好哄着我呀。”庄周一把掀开被子,露出裹着纱布的右腿,这腿是前日追雪狐的时候被荆棘给划伤的,“扁兄啊,我冷得很呢。”
“快把被子盖好喽。”扁越人从衣柜里拿了条薄毯子,走过去想给庄周盖上。哪知道,庄周一下就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拽,就把他拽到怀里了。
扁越人一个踉跄,膝盖就顶在床沿上了,整个人差不多都贴到庄周那发烫的胸口上了。
“庄周啊!”扁越人低声呵斥了一句,刚想推开,就听到庄周闷在他脖子窝那儿的声音:“我是真冷啊。不是发烧那种热,是……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的冷。”
扁越人的动作一下子就僵住了。他就想到啊,三天前给庄周把脉的时候,那脉跳得浮浮的,一点力气都没有,这不就是老毛病还没好又染上风寒了嘛。
这小祖宗老是说自己“身体倍儿棒,壮得跟头牛似的”,可每次一生病啊,真能把人吓得心脏都差点停跳。
“我去添个炭盆。”他小声说道,想把手抽回来。
“不要。”庄周抱得更紧了,那呼吸都喷到他耳垂上了,“你陪我睡觉。就像小时候在镜湖,我发烧的时候你陪我睡那样。”
扁越人呼吸一下子就顿住了。
镜湖小筑的老房子里,有个朝着太阳的小暖阁呢。他以前就在那儿守着小少爷,整整守了七天七夜啊。
那时候小少爷烧得迷迷糊糊的,净说胡话,抓着他的袖子就是不撒手。他就和衣躺在床沿边,任由小少爷紧紧攥着自己的手腕。
“那都是十年前的事儿了。”他说话的声音轻得就跟叹气似的,“你现在……可不是小孩子喽。”
“在扁兄你眼里,我永远都是小孩子。”庄周松开手,却一把抓住他的衣袖角,“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我就把你藏在《千金方》后面的蜜渍金橘全都偷吃光。”
扁越人低下头看着他。
对方眼睛里还带着发烧过后的那种水汪汪的感觉,可又藏着一丝狡黠的笑。这笑啊,和十年前在镜湖小筑的时候,他偷吃灶房里的糖蒸酥酪被逮住时的眼神,简直一模一样。
“睡床里边去。”他扭过身子去拿自己的外套,还不忘叮嘱一句:“可别乱踢被子啊。”
庄周一听,马上掀开大通铺上的锦被,像个小猫咪似的,一下子就蜷缩到床铺的里侧去了。
扁越人把案几上的蜡烛吹灭,借着月光把外袍脱了,就穿着里面的中衣躺到了外侧。
他刚一躺下,就感觉有个热乎乎的身子贴了过来,一只手还搭在了他的腰上,额头也抵着他的后背。
庄周一带着困意嘟囔着:“扁兄啊,你的背好暖和呀,可比炭盆还暖和呢。”
扁越人本来身子绷得直直地躺着呢,听到身后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这才慢慢放松了下来。
窗外的桃花还在不停地飘落,有一片就飘进了窗户里,落在了他摊开的手心上。
他瞅着那片粉白粉白的花瓣,就想起维安说过的话:“有些事儿啊,得让风慢慢去吹。”
这风里啊,藏着镜湖的那场大火,藏着乱葬岗的草堆,藏着小少爷怀里被烧焦的医书,也藏着此时此刻身后这人均匀的呼吸声呢。
他轻轻翻了个身,庄周一马上就往他怀里钻,鼻尖还在他脖子侧边的皮肤上蹭来蹭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