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七章
郭宰摇摇头:“夫人,你想这些也没用。来,喝口茶提提神。”他起身斟了一杯茶,送到李优娘手边,见她慢慢喝了下去,才略微安心,“这几天你太过焦虑了,你也莫要担心。晋州刺史赵元楷虽然发下公文下令严查,但是天灾还是人祸谁也说不准,对我也没有特别大的压力。嗯,一切有我。”
李优娘勉强笑了笑,握住他的手,眸子里尽是柔情。郭宰顷刻间醉了,为了这一切,为了这个女人和这个女儿,为了这醉人的一笑,再难又如何?
“明府,”正在这时,客厅外响起匆忙的脚步声,马典吏带着两名差役抱着一大摞公文走了进来,到门口放下灯笼,进了客厅。
郭宰霍然站了起来:“都勘验完了吗?”
“是,明府。”马典吏把一尺多高的公文放在地上,跪坐在坐毡上,擦了擦汗,道,“两名县尉带着仵作还在收拾,一百二十三具尸体,每一具都填写了尸格,有详细的勘验记录。另外附有卷宗,对尸体勘验结果进行了综合,供明府过目。”
郭宰看了看厚厚的尸格和卷宗,心里忽然一悸,这每一张纸,都是一条人命!
他颓然坐下,摆了摆手:“罢了,本官不看了,你且说说吧!你们两个也辛苦了。”他朝两名差役摆了摆手,“本官备了点心,在旁边的食床上,自己取了吃吧!这都三更了,不让你们吃饱,回去还把婆娘们叫起来做饭么?”
两个差役笑了:“谢明府赏。”
“明府。”马典吏却顾不上吃,拿过卷宗翻起来,“经勘验,除了三十五具尸体烧成焦炭难以辨认,五十九具尸体的口鼻之内皆是烟灰,深入气管,双手双脚皆蜷缩,可以确定是活着被烧死或者呛死,并非被杀后放火。大半尸体表面除了烧伤,没有别的伤痕,更无利刃损伤,剩下的尸体因为房屋倒塌被砸压,头颅破损,肋骨及四肢折断,亦造成致命伤。”
阴森的夜晚,沉寂的县衙,一百多具尸体的勘验,即使说起来也是阴风阵阵,令人脊背生寒,可郭宰浑然不觉,皱眉道:“就是说,这些人的死亡都是因为这场大火?没有其他人为的痕迹?”
“不好说。”马典吏道,“有些尸体很怪异,确切地说是被烧死的尸体很怪异,要说人身处火场,浑身起火,剧痛之下势必翻滚挣扎,这样会导致身体各处都被烧伤,且伤势大体均匀,最终死亡之后身子不动弹,火势才会在其中一面烧得最旺。”
“对,常理的确如此。”郭宰想了想,“这些尸体里有古怪?”
“有。被烧死的不少都是胸腹处被烧伤严重,几乎成了焦炭,但脊背处的肌肤却没有遭到一点火烧的痕迹。”马典吏道,“这种情况在四十七具尸体上都有。”
“这是什么缘故?”郭宰骇然色变,他看了夫人一眼,李优娘的眼中也骇异无比,“难道说,这些人是躺着被火活活烧死,一动都不动?”
马典吏脸上露出凝重之色:“没错,从道理上判断,的确如此。他们就那么躺着,被火烧死,连身子都不曾翻过。”
“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可能啊!”郭宰喃喃道,“难道是这些人在起火时都处于昏迷状态?”
“朱、刘两位县尉推断了一下,说是有两种可能。”这点太重要,马典吏不敢自己作出结论,引用县尉的话,“要么这些人死前已经被浓烟呛晕,活活被烧死;要么是中了迷药,于沉睡中被烧死。第一点是常有的事,至于第二点,两位县尉和仵作还有争议,因为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一种迷药能让人在被烈火焚烧时仍旧沉睡不醒。”
“没有么?”郭宰喃喃地道,和李优娘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睛里的恐惧。
“还有什么?”郭宰强打精神,问。
马典吏翻阅着卷宗,也不抬头,说道:“还有一点,现场勘察,周宅储水防火的大缸里,水依旧是满的,也就是说,火起之后,周家竟没有任何人想着去提水灭火。盆,桶,罐,都在原地,没有人动用。邻居也没听见周宅内有人示警和惊叫、惨叫,这点明府之前已经查访过,不过两位县尉认为这是最值得怀疑的一点。难道这些人就一言不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火烧死?”
“本官知道,当初向州里递送的案卷中也详细写明了。”郭宰看来疲惫无比,小山般的身躯软绵绵的。他打了个呵欠,“太晚了,今日劳烦你们到这个时辰,本官也深感惭愧,早些休息吧!这些尸格你还是带回去,卷宗留着,明日本官带到衙门即可。”
马典吏等人急忙起身,客气了几句,抱着厚厚的尸格走了。
大厅里一片寂静,夫妻二人对坐无言。李优娘垂着头,一缕青丝散在额头,看起来憔悴无比。郭宰心疼了,替她撩起头发,喃喃道:“夫人……没事,一切有我。”
李优娘凄然一笑:“郎君,你不必瞒我。你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对不对?”
郭宰愕然片刻,脸上露出一丝哀痛:“你在说什么呢?别胡思乱想了。”
“别人不知道,你不会不知道,这个世上,当真有那能够令人火烧、水淹也无法挣扎的迷药。”李优娘凝视着他,“当初玄奘法师中了迷药,险些在水中淹死,波罗叶说得明明白白,你是在场的!”
郭宰脸上的肌肉抖动了片刻,叹息道:“第一,现在还无法证明周家是被迷倒,然后被火烧死;第二,纵是真的如此,也还没有证明迷昏了周家一百多口的药物,和玄奘法师中的是同一种。”
“可是撇得清吗?”李优娘精神几乎要崩溃了,嘶声道,“你做了十几年的县尉,查案你再清楚不过!到底和绿萝有没有关系,难道你心里真的不知吗?”
“优娘!”郭宰板起脸喝道,“你昏了头么?”
这嗓音颇大,郭宰见夫人的身子一抖,心里又歉疚起来,这么多年来,自己可从不曾这般疾言厉色地和夫人说过话,他急忙告罪:“夫人,是我不好,不该这么和你说话。可这事你怎么能和绿萝扯上关系呢?如果让外人听见,咱们撇也撇不清!”
“你以为在外人眼里,绿萝便撇得清么?”李优娘凄然道,“先是周公子刺杀玄奘,意外淹死;随后周家大宅失火,全家灭绝。周公子和玄奘有什么冤仇?他为何要刺杀一个素不相识的僧人?这在外人看来处处疑点,联系到周夫人和周公子一向喜欢绿萝,咱们家,真能撇得清么?几日前,周老爷还来咱们家不依不饶,要求见绿萝,她倒好,躲到兴唐寺连面都不露,这本就授人以柄。结果……结果周家居然尽数死绝了……这盆污水泼到她头上,如何能洗得清?”
郭宰默默地听着,见夫人说完,才道:“这一点我并不是没想过,所以事发当日,我就派了差役前去兴唐寺,取了空乘法师的证词,证明无论绿萝还是玄奘,都不曾离开寺里半步。我保证,这件事不会牵涉绿萝的!夫人,”郭宰温和地道,“我以一个父亲的名誉保证,绿萝决不会有事!”
李优娘呆呆地看着他,忽然伏到他怀里失声大哭。
郭宰内心揪得发疼,大手拍着夫人的脊背,喃喃道:“夫人莫怕,一切有我。”
他望向墙边架子上的双刃陌刀,宽厚的刀刃闪耀着蓝汪汪的光芒,这把五十斤的陌刀已经多年未曾动用了,遥想当年,自己手持陌刀杀伐疆场,连人带马高达两丈,有如战场上的巨神,即使面临最凶悍的突厥骑兵,一刀下去对方也是人马俱碎。那时候杀人如麻,九死一生,却不曾有过畏惧。然而此时,郭宰的心头却涌出了浓浓的恐惧。这个家,贤惠的妻子,可爱的女儿,上苍赐给自己的最珍贵的东西,我能够保护她们吗?
“死便死吧,反正我什么也没有,只有她们了……”郭宰喃喃地道,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夫妻俩就这样相拥而卧,仿佛凝固了一般。
天没多久就亮了,莫兰和球儿做了早膳,夫妻俩用完早膳,郭宰叮嘱优娘回房休息一会儿,自己还得去衙门点卯。正要走,忽然门外响起咚咚咚的拍门声,在寂静的清晨分外清晰。
球儿跑过去开了门,只见门口是一个胖胖的僧人,那僧人合十:“哎哟,阿弥陀佛,原来是球儿施主,郭公在家吗?”
“在在。”球儿认得他,是兴唐寺里的知客僧,慧觉。
慧觉进了院子,郭宰正在廊下准备去衙门,一见他,顿时愣了:“慧觉师父来了,有事吗?”
“阿弥陀佛,哎哟……”慧觉道,“郭公,住持派小僧来给您传讯,说是绿萝小姐病了。”
“什么?”郭宰吓了一跳,“什么病?找大夫诊治过了没有?重不重?”
“哎哟,阿弥……那个陀佛……”慧觉摇摇头,“住持并未跟小僧详细说,只说请郭公尽快将小姐接回来,好好诊治。”
“阿弥陀佛……”郭宰被他的口头禅吓得不轻,额头的汗顿时就下来了,无力地摆了摆手,“你……你先回寺里吧!本官马上就去。”
慧觉点点头,转身走了。
郭宰迟疑了片刻,本想悄悄地去把绿萝接回来,却终究不敢瞒着夫人,只好回内宅说了。李优娘一听也急了:“赶紧去……我,我也去。”
“不用,夫人,你一夜没睡,还是好好休息一下。我骑着马快,到了寺里再雇一顶轿子。如今寺里有法会,轿夫肯定多,你乘着轿子一来一回,还不知要耽搁多久。”郭宰道。
李优娘一想,的确如此,女儿的病情可耽搁不得,只好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