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二章
“法师,”郭宰无比诧异,侧过头看了看那画,忽然一愣,“倒跟法师略有些相似。”说完立刻知道失言。哪有把声誉满长安的玄奘大师和一介妖僧相提并论的?
哪知道玄奘轻轻一叹,居然平静地道:“郭公说得没错,这个被缉拿的僧人,像极了贫僧的二兄,长捷。”
郭宰霍然一惊,眼睛立刻瞪大了,半晌才喃喃地道:“法师,这事儿可开不得玩笑。”他顿了顿,沉声道,“您定然是认错人了,这僧人是官府缉拿的嫌犯,您是誉满长安的‘佛门千里驹’,怎能相提并论?您德望日卓,可千万别因一些小的瑕疵授人口柄啊!”
郭宰这话绝对是好意。别说是不是自己的二哥,玄奘也仅是猜测而已,即便是,入了佛门四大皆空,俗家的亲情远远比不上修禅重要。何苦为了一个还弄不清身份的嫌犯,毁了自己的修行?
玄奘却缓缓摇头:“贫僧做沙弥时,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大千世界,并无什么不同;在空慧寺修禅,忽然一日,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然后参学天下,行走十年,到头来发现,见山仍是山,见水仍是水。俗家的哥哥,与童稚之时,并无什么不同。”
郭宰见玄奘开始说禅,急忙躬身跪坐,表情肃穆。
“世人都以为,修行大道,取之于外,《往生咒》日夜各诵念二十一遍,能灭五逆、十恶、谤法;念三十万遍能见阿弥陀佛。立寺修塔,斋僧布施,写经造像,虽然可积下业德,又怎能比得上明性见佛?修禅即是修心。”玄奘道,“每个人的修行之路都千差万别,如恒河里的沙砾,如菩提树上的叶子,没有一粒一片是相同的,可是成就果位者,不胜枚举,这说明,每一条路都可以证道。谁又知道,我这趟霍邑之行,是否便是证道途中的必经之路呢?谁又知道,二兄长捷,犯下这桩罪孽,是否也是他必定要征服的魔障呢?”
“所以,”玄奘笑了,“看见亲人在涉水,就不敢相认,那不是没有看清他的人,而是没有看清自己的心。”
郭宰听得如痴如醉,眼睛里都涌出了泪水,哽咽着叩头:“下官……不,弟子明白了。”
玄奘对这个淳朴的县令没有丝毫隐瞒,原原本本地讲述了自己来霍邑的目的——寻找二哥长捷。
自玄奘十岁那年被哥哥带到净土寺出家后,兄弟俩就相依为命,形影不离。一则身处乱世,一旦分开就再难相见,二则弟弟还年幼,哥哥也是为了更好地照顾弟弟。洛阳战乱后,兄弟俩逃难到长安,后来又一起去了益州,在那里待了五年。武德四年的春天,玄奘觉得益州的高僧再也无法解答自己修禅中的疑惑,就向哥哥提出两人一起游历天下,拜访名师,尤其要到赵州去寻道深法师学习《成实论》。
可那段时间,长捷一直忙碌个不停,也不晓得在做什么,死活不愿意离开益州。另外,长捷也担心玄奘的安全,当时仍旧战乱,大唐实行关禁政策,行人往来关隘会查验过所。没有过所私自闯关,判处徒刑一年。
长捷一再告诫他,但玄奘决心已定,只好留下一封书信,孤身上路,私闯关隘离开了蜀地。这一走就是数年。随着他的参学,名望日隆,所过之处无不传诵着一个天才僧人的传说。武德八年,玄奘到了长安,跟法雅、法琳、道岳、僧辩、玄会等佛门高僧交往多了,尤其是受邀开讲《杂心论》声名鹊起,被誉为“佛门千里驹”之后,才忽然听到了自己哥哥的消息。
玄奘这才知道,自己的哥哥,居然犯下惊天血案,成了官府通缉的要犯!
武德四年,长捷在益州空慧寺,斩下了玄成法师的头颅,然后畏罪潜逃!
玄奘惊骇之下,伤心欲绝。玄成法师是玄奘深为敬仰的高僧,玄奘兄弟二人一到益州就居住在空慧寺,受到玄成法师的教导。这位高僧心地慈善,当时中原战乱,益州安定,无数僧人逃难至此,空慧寺虽然也不宽裕,但玄成法师敞开大门,来者皆纳,庇护了无数僧侣。他对长捷和玄奘极为喜爱,甚至将长捷定为自己的衣钵传人,赞誉兄弟二人为“陈门双骥”。
玄奘甚至一度怀疑,哥哥不跟着自己游历参学,是不是惦记着玄成法师的衣钵,舍不得走。没想到,仅仅四年的时间,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惨剧!
玄奘曾在长安城里详细打听,不过这里的僧人都是听人相传,也不太清楚其中的内情。后来他遇见一个在益州时认识的僧人,才问出了详细的经过——所谓详细,也就是官府介入后的过程,对长捷为何杀师,又逃向了哪里,其中有什么隐情,却说不上来了。
玄奘当即赶往益州,走访了昔日旧识。当地的佛门僧徒深恨长捷,对玄奘倒没有太大的怨恨,但他也没了解到更多的内情,他甚至拜访了官府,才知道官府对长捷杀师一案也没个头绪,根本找不到任何动机。玄成法师的衣钵无人与长捷相争。最近几年玄成法师身体抱恙,空慧寺大小事务,都是长捷一言而决。益州路总管酂国公窦轨对长捷又赏识,长捷地位显赫富贵,怎么会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举动呢?
玄奘百思不得其解,怏怏地回了长安。
可去年,却忽然听到有人谈起发生在河东道的一桩旧案,说是一个僧人,无名无姓,不知是什么来历,闯入了霍邑县衙,与县令谈了一席话,居然让堂堂县令自缢而死。若是这县令做了什么贪污不法之事还好说,可晋州刺史调查之后,发现这个县令为官清正廉洁,政绩卓著,口碑之好,在整个河东道都是有名的。
这样一个前途远大的县令,居然被一个和尚说死了,实在不可思议。
玄奘详细打听,发觉这个和尚跟自己的哥哥年纪相近,身高也相仿,他不禁开始怀疑,那是不是自己的哥哥长捷。
从贞观元年起,玄奘在长安见过天竺来的高僧波颇蜜多罗之后,就动了西游天竺的心思,这波颇蜜多罗是中天竺高僧戒贤法师的弟子,佛法禅理便已如此透彻深厚,那他师父又是何等的高僧?若是自己去天竺,能受到这位高僧的亲自指点,岂非一大幸事?
这么多年来,玄奘游历天下,名气越来越大,对禅理却越来越困惑,因此便下定了西游的决心。然而茫茫西天路,数万里之遥,其间隔着大漠雪山,又有无数异族,这一去,十有八九会死在半路,能够抵达的机会极为渺茫,能够返回大唐的机会更是万中无一。
可是自己的哥哥身负杀师的罪孽和官府的通缉,至今下落不明,若不能查个清楚,只怕会变成心中永远的魔障,再无解脱之日。
玄奘于是发下宏愿,一定要找到哥哥,查清其中的内情,然后就踏上西天路,走上那没有归途的求佛之旅。
听玄奘说完,郭宰陷入沉默,看着玄奘的神情颇有点复杂,半晌才低声道:“法师的心愿,下官深感钦佩。若能够有所帮助,下官必定竭尽全力,只是……”他犹豫了一番,颓然道,“对这个和尚,实在没有半点眉目,说句不恭的话,下官是县尉出身,若是有这个和尚的下落,早就将他缉捕归案了。”
“贫僧自然明白郭公的心思。”玄奘道,“贫僧来找二兄,并非要洗脱他的罪名,世上自有法理,杀人偿命,这既是天理,也是人道,贫僧怎么敢违背?只是想寻到二兄的下落,问明其中因由罢了。”
郭宰点点头,皱着眉头想了想:“法师,对这和尚,下官不清楚,可是对于前任县令崔珏,倒是有些耳闻,非常奇异。”
“奇异?”玄奘惊讶道,“此话怎讲?”
“县令崔珏,字梦之,别号凤子。据说前庭这棵梧桐树就是他亲手移栽,可能就是凤非梧桐不栖的意思吧!这人从武德元年就担任霍邑县令,文采出众,即便我世世代代居住在晋北,也很早就知道他的大名。这人不但文采好,还通兵法战略,据说当年太上皇反隋,在霍邑被宋老生所阻,就是他献策击破了宋老生。后来宋金刚犯境,他仅率领一些民军就敢夜袭宋金刚的大营,守将寻相投敌,他怀揣利刃,竟然跑到寻相府上刺杀。这人有文略、有武略、有胆略,还有政略,自从任霍邑县令以后,把霍邑治理得井井有条,深受百姓爱戴。武德六年,他自缢之后,当地人就有一种传说,很是奇诡。”
“哦,如何奇诡?”
“这霍邑百姓,都传说崔县令死后,入了泥犁狱。”郭宰沉声道,“当了炎魔罗王手下的判官,掌管泥犁狱生死轮回,审判人间善恶。”
“泥犁狱?”玄奘怔住了。
身为佛门僧人,他自然对泥犁狱不陌生。这泥犁狱的概念,从西汉佛教传入中国就有了,东汉时,曾是安息国太子的高僧安世高来到中国,翻译佛经,便译有《佛说十八泥犁经》。不过佛家对泥犁狱的说法各有分歧,民间传说更是名目繁多。具体泥犁狱究竟如何,八重还是十八重,佛僧们自己也说不清楚。南朝时的僧人僧祐作了一部《出三藏记集》,所记载失译的“泥犁经”多达十余种。
“是的。”郭宰苦笑着点头,“传说……咳咳,才七年,居然成传说了……崔县令‘昼理阳间事,夜断阴府冤,发摘人鬼,胜似神明’。这县里就有不少崔县令断案的故事,有一桩‘明断恶虎伤人案’颇离奇。说是霍山上常有猛兽出没。一日,一个樵夫上山砍柴被猛虎吃掉,其寡母痛不欲生,上堂喊冤,崔县令即刻发牌,差衙役持符牒上山拘虎。差役在山神庙前将符牒诵读后供在神案,随即有一头猛虎从庙后蹿出,衔着符到了差役面前,任他用铁链绑缚。恶虎被拘至县衙,崔县令立刻升堂审讯。堂上,崔县令历数恶虎伤人之罪,恶虎连连点头。最后判决:啖食人命,罪当不赦。那虎便触阶而死。”
“着实离奇。”玄奘叹息不已,“往事烟雨,转头皆空,成了众口相传的传说。”
“这不是传说。”郭宰的脸色无比难看,“衙门里……有这桩案子的卷宗!”
“什么?”玄奘怔住了。
“的确有。”郭宰深深吸了口气,“下官接任了县令之后,心里对这位崔县令极为好奇,因为在沙场征杀惯了,听到这些传说更加不信,于是就询问同僚,查看卷宗。没想到……果然都有。这桩‘明断恶虎伤人案’就详详细细记录在案,甚至那名去霍山拘虎的差役也有名姓,他名叫孟宪,的确是衙门里的差役,后来下乡催粮,河水暴涨,跌入河中淹死了。这是武德四年的事。如今,记录那些卷宗,参与过审案的一些人还在,此事是他们亲眼所见!”
玄奘这次真的吃惊了,虽然他信佛,但一心追求如来大道,对法术、占卜、异术之类并不在意,认为那是等而下之的末节,崇拜过甚就会动摇禅心,没想到今日却听到这种奇闻。
“还不止这些。”郭宰道,“崔县令死后,因传说他入了泥犁狱,做了判官,本地百姓感念他的恩德,就在霍山上起了一座祠堂,称为判官庙,平日香火不断。老百姓有了什么冤屈和不幸,就去进香祷告,结果……那崔县令……哦,应该叫崔判官了,”郭宰苦笑道,“居然灵验无比!”
“怎么个灵验法?”玄奘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