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十八章生辰
我见桌上还有些用剩的晚膳,料他再吃不下,便赌气道:“早知道不给大汗做了,横竖也有人惦记着……白浪费了这些点心……”
“这促狭鬼,总不肯说一句好听的!”他轻轻斥着,眉目间却甚是舒畅,又问我道:“方才赤珠倒提醒我了……真真今年多大了?生辰又是什么时候?”
萧史教我的谎话里,没有说到生辰。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便低了头绞裙边。
他以为我还在别扭,过来环住我的腰,“你告诉我,我决不忘记。”
我一启唇,诚实以对,“我是四月十七的生辰,快十八了。”
他微笑,“四月甚好。到那时,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只有咱们俩,你一定欢喜!”
我的心舒展开来,像温水里小小的白菊,不禁也问道:“那大汗生辰……是什么时候?”
“告诉你可以,可要问你讨一样贺礼。”他的双眼轻轻点亮,竟带了些许孩子气。
我忙不迭点头,头上的珍珠穗子轻轻打在耳侧。他替我理一理,才道:“我的生辰很巧,正是七夕。”
“啊?”我惊叹道,“哪有人七夕节还在生孩子的……”话未说完,他唇边已勾起弧度。我说了一句傻话,脸上飞起红杏,也抿嘴含笑道:“大汗想要什么贺礼?”
他认真道:“真真替我做件衣裳,将来我出征时好穿着,就像有你在身边。”
我顿时傻了眼。做衣裳,我的天啊。我女红实在很糟!七夕没多少日子了。以我的能力……我平生杰作,便是在掖廷狱中给青绣的额带。那时抱了必死之心,拆了绣、绣了拆,也足足绣了近一月方成……
正想着,却见他已微微蹙眉,眉下还印着淡淡伤痕,“真真……不愿意吗?”
我埋首在他胸前,呼吸他身上清冽的气息。他平日衣着样式虽简单,实则颇为讲究,胸前的鹰状纹样也甚是精致,磨刺着我的面颊,“我是……愿意的。只是小时候天上巧姑没赏我针线功夫,如今粗手粗脚的,只怕……”
他抚着我发丝,话语如一片轻云罩上我全身,“只要是你做的,我便欢喜。”
一缕暖意缭绕在我的心头,化作轻盈的泪滴,轻轻落上他衣襟。
伸手量他长袍腰带长度……他眉梢轻轻一动,复了然道:“今日……真真……想在这里吗?”
我大羞,忙撒了手,脸上卷上一阵阵热浪,“大汗说什么呢……我只量量尺寸!”
他闻言失笑,眸中半是玩笑半是引诱,“这样怎么量得准?去宫里,我脱下衣裳来你细量各处尺寸。”
说干就干,为了做件衣裳,第二日便在妃离宫里闹出老大动静。上好的料子择了不下百匹,择不中一匹映衬他的容貌。各式的纹样细细选过,选不出一种堪配他的风度。等到鸡飞狗跳,才终于挑中了一匹海水蓝的胡绸。他平日常着黑衣,我要做件不一样的才好。心中想着,便觉微甜。
夜深。他手中兵书徐卷,我膝上衣料铺泻。灯火明灭,点点微光散逸,融入这淡定温馨的空间,透出一抹幽静和安闲。
举剪切划,裁出袍身细致的弧度。飞针引线,绣起袖口飞展的黑鹰。他屡次催我先睡,我却执意要将花样绣完。在内外两层的衣襟里,是我偷偷绣下的文字——
“我是弄玉。”
不想带着欺骗离开,我要在这最后的时间里留下一点告白,期待有一日他能发现,虽然那时我已不在……
第三日辰时,我已拿到律妃庆生的助兴行次。检视一番,无甚问题。果然两位掌事很是能干。时候不早,令侍女梳妆。我不欲喧宾夺主,打扮只求庄重素雅。
浅碧色百水裙。远看裙摆绢纱素淡如清雾笼泻,近观周身却用银线绣满梨花。花蕊以白玉勾成,颗颗清透温润,雅意悠然。内衬彩玉云绢裹胸,腰系一枚碧玉玲珑佩。长发如墨披肩,发顶分出数缕,挽成灵蛇髻,只插着紫玉笛钗。晶莹剔透的碧玺珠串垂于素颈,流光潋滟。
我位分稍低,先入天兴宫侧殿等候。不多时律妃亦来,身边还有两位夫人,都是契丹贵妇装束。述律赤珠身着杏花金缕裙,绣纹繁丽,头挽百宝花髻,下穿红凤花靴,一扫前日疲色,艳光四射。
等了许久才见耶律楚匆匆赶来,国服衮冕,红带乌靴。走过我时眼风微微一带,停驻在我周身。
行礼如仪,各自落座。律妃指着我向身边一贵妇道:“这便是我向舅母提过的萧错之女,玉妃萧氏。”
我暗知这就是右相述律羽之的夫人,忙重新离座见礼。她让过,道:“久闻玉妃之名了,果然是玉一样脱俗的美人。”又拍拍律妃的手,笑道:“可比下去了!”
我垂首道:“夫人谬赞了。”
律妃又向身边另一夫人道:“说起来母亲应当记得,从前入宫时见过的萧总管,就是玉妃兄弟,现在是大汗斡尔朵军中参将了。”
她母亲看了我数眼,有些疑色,“萧总管是见过的,没想到妹子是这样一个人物。”
我方欲言,耶律楚在上座已听见,替我道:“她母亲是汉人,从小离了父兄在周朝长大,所以有些不同。”
述律夫人恍然大悟,怜惜道:“可怜见的孩子,几岁去的周朝?”又问我许多小时候的事。
我心下警惕,只挑萧史告诉我的说,其他一律回,“那时太小,记不清了。”
祝酒后,伶人左抱琵琶,右持琥珀鱼贯而入,或弹奏胡琴,或拨弄秦筝。如水音流,素手齐扬,鸣声不绝。歌女立于众人前作歌。唱到繁音入破,龟兹曲尽作边声离歌,倾于耳际,忽悲忽喜,忽又余恨难平。其状哀艳至极,四座不胜其情。
右相夫人道:“今日阖宫同喜,应做些热闹节目助兴才好。”话音未落,已有掌事出殿传达,不多时众多伶人入内,搬入一幅巨大水晶屏障。屏前以巨幔遮住,看不清背后情状。
律妃笑吟吟解释:“这是契丹传统乐舞,叫作鱼龙蔓延。妹妹在周朝宫廷里当未见过吧。”
我点头道:“确实从未见过。”
说着话,屏风后已是鼓乐喧天,热闹非凡。须臾巨幔陡然拉开,绚丽光染,五色幻化。屏后端的是个东海水晶宫。鼋、鼍、龟、鳌、水人鱼虫,各色神兽仙人跳跃腾挪,激水满衢。又有数丈长的鲸鱼,喷雾翳日,舞动往复。虽知都是伶人装扮而成,还是叫人惊叹不已。
突有人大喊曰:“黄龙变!”只见大鲸摇头摆尾,忽然纵身一条,倏忽化成黄龙,长七八丈,耸踊出水,炫耀日光。
正舞动着,侧殿里已立出数位侍从,耶律楚军帐里的陈总管急步而来,附耳向他禀报。他面上隐有忧色,当即起身向两位夫人告退,先行而去。
他走后,律妃便道:“大汗不在,大家都随兴些,不用太过拘束了。”
底下仆役们都应了,这才略略放松些。
酒过三巡,律妃之母整了整袖边,道:“今日生辰,金银等物娘娘也不稀罕。家里兄弟小子们不能入内庆贺,只好弄了个新鲜玩意儿,叫家仆带了进宫。正好玉妃也在,给你们解乏如何?”
律妃甚为高兴,皓齿微露,“难得兄弟们有心,快传进来看看。”
便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头戴高高的尖帽进来磕头。头一磕,帽子掉在地上,钻出一只伶俐小猴,浑身金毛绒绒,两只眼睛滴溜溜转。
这小厮笑骂道:“贼呆子,见了天仙似的娘娘们傻了吗?还不快磕头!”
小猴竟然像能听懂似的,双腿一跪,上身立起,两只毛爪子向前掬着,嘴里还煞有其事地吱吱叫唤,像个谏事的文臣。
众人大笑。
律妃故意道:“说些什么呢?”
小厮调皮一摊手,“这畜生贪婪,非要娘娘赏了才肯卖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