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四章出塞
他庄重对我一拜,“那一夜臣弟裴青擅闯公主营帐,幸公主重大义而弃儿女私情,否则……”
我不由退后一步,好一会儿才勉强压抑住乱跳的心,“大人……都知道?”
他微颔首,“青是极重情义之人,又年轻冲动。前番公主被拘,他已差点犯下大罪,幸父亲将他锁住。此次殿下和番,小臣料定他必来。”
似一阵狂风暴雨席卷我的心头。幸好我那日未肯与青同走,不然即便我们想走,也是天罗地网,无处可逃。我勉强一笑,“既然大人知道,为何那一日不阻止他入帐?万一我真与他一同铤而走险……”
他诚恳道:“一则,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深知青与殿下情深义重,虽知他错,却不忍阻止。这二则,只有公主亲口断绝他的心思,否则他绝不会罢休,说不定会一路追到回纥,闯下更大的祸事。”
我的眼里蓄满了泪,我怎么能跟他走呢?我还有多少日子可以活着?那一日我的誓言“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不过是一种苍凉的安慰。也许,我能做的,只是在剩下的日子里,静静地思念他。
家国事大,死且无恨。昭君、文成、金城、太和……我走过的不过是和她们一样的道路,体验的,也不过是和她们一样的心情。
走出冷宫的第三天,我就被安排会见回纥使节。使团人数颇多,为首的却是一个年轻人。宫女一番歌舞之后,当我盛装从珠帘后缓步走出时,他上下打量着我,显得颇为失礼。我忙以扇半遮面。他用回纥语说了一番话,旁边的内官向我解释:“这人说,前日观公主画像,已觉美艳不可方物。今日一见,才知道画工该杀。”
“为何?”我低声问。
“因为他根本没有把公主的神韵和妙处画出来。”回答我的却是那年轻人。我从扇后偷眼相看,没想到他会说汉话。
这人剑眉入鬓,双瞳似漆,相貌颇为英挺。然而他的眼神,却毫无顾忌地端详着我,先在我的脸上兜了个圈,然后,又慢慢地移向我锦茜红明花抹胸上露出的雪白的脖颈,再向下凝视我胸前微微的隆起。他这种占有者般的眼神我觉得很难堪,耳根发热,无意识地伸手拢了拢胸前衣襟,他却爽朗大笑。
旁边有内官偷偷附耳告诉我:“这是登里可汗的第三子英义。”
登里可汗就是我未来的夫婿了。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恐惧地问裴冕:“我听说,回纥的习俗,父死子继其妻,可是当真?”
他一时不言,似乎在斟酌着字眼,最后说:“公主放心,登里可汗年纪虽大,身体却很康健。”
他的话显然没有能够安慰我。望着我失神的双眼,他又幽幽道:“唐肃宗时,宁国公主下嫁毗伽阙可汗,一年后可汗死,公主无有生育。虽有回纥法,但公主割面大哭,最终得返回故乡。家母早年也曾在西域多年,如今回到大周,还生育青弟。公主吉人天相,将来必可重回故土。”
裴青的母亲林夫人不仅貌美,还是名动长安的才女。母后倾慕她的才名,令她以丞相夫人之尊出入宫廷,教习我诗、词、歌、舞与琴艺。母后不在这几年,我更把她当作了自己的母亲一般。不过,她却不是裴冕的母亲,裴冕是裴丞相第一位王夫人所生。林夫人十多岁时曾被契丹人掳去,二十五岁才被赎回,嫁给当时还是吏部侍郎的裴丞相为妾,第二年生下裴青。几年后裴丞相原配王夫人病死,林夫人才被扶正。不过这段往事,外人几乎不知。夫人自己也很不愿提起。但她教授我的乐舞之中,却有不少西域之音,尤其一曲《胡笳十八拍》,委婉悲伤,撕裂肝肠。有一次弹奏此曲,夫人凝视远方,泪流满面,令我久久难忘。
正想着,裴冕叫道:“公主你看!”他向着左前方一指。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了一株高大的树木,在银白色月光的照拂下傲然挺立。
他告诉我:“这是胡杨,是沙漠的守护神。它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也许将来公主归来之时,还能在这里看到它。”
这是怎样的树,有着不死的灵魂和不屈的生命?我带着感动和敬畏之心向它仰望。
从碛口动身,越过茫茫沙漠,队伍到了呼延谷。人马都已筋疲力尽,而天气越来越冷,呵气成冰。在谷里,我们更是遇到了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
狂风夹卷着大团大团的雪块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车早已不能坐,我们骑着早先换过的高原马艰难前行。四面八方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到处白茫茫一片。
马匹驮着陪嫁的金银物资,越走越慢。有几匹马崴了脚,不能前行。骑兵们只好自己下马步行,把辎重转移一些到自己骑行的马上,只有女子们还骑在马上。
我虽然穿着厚厚的毛皮,还是冻得浑身麻木。因长时间骑马,大腿内侧都被磨破。晚上伤口稍稍愈合第二天又磨破,每条亵裤都沾满了血迹。
行了大半日,终于找到了谷里一处天然形成的凹陷处避雪。我喝着侍女端来的姜汤,感到五脏俱暖和起来。随我陪嫁的还有三十名歌舞姬,平日都是花朵一般娇嫩的女子,因几个月的跋涉劳累,此刻凑在小小的火堆旁,都显得面色萎黄,神情奄奄。
“拿姜汤给大家喝吧!”我吩咐身边服侍的侍女瑶琴,她应命去了。
外边,裴冕正指挥兵士们堆起拾来的柴火埋锅做饭。谷里寸草不生,这些柴火还是入谷前搜集的。他连日来十分辛苦,也清瘦不少。
天气太冷,干粮煮不热,都只半熟,只好将就食用。望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雪,大家都愁眉苦脸,十分萎靡。向导说:“出了谷就是周军驻地,应该可以避雪,还可以补充些食水。”
听了这话,大家才振作一些。向导又说:“快走吧,谷里天黑得早,不趁天还亮走出去,就只好在谷里过夜了。”
傍晚时分,我们终于走出了呼延谷。点起火把,照亮谷前,两座雄伟大山相对而立,一座高大的雄关就矗立在两座山峰之间。向导向我禀奏:“这就是周军最后的驻地鹿儿关。这里地势险要,传说中间通道只有山鹿可行,因此得名。出了鹿儿关一边是契丹地界,另一边就通向回纥了。”
想到这一路来的艰辛,大家不禁欢呼雀跃。前哨士兵已去关外叫门,后面的人都翘首以待。不多时士兵纵马而来,却神情愤愤,“禀公主,驻军不肯开关放行!”
前去回纥,鹿儿关是必经之路。此刻风雪交加,天又将黑,不开关,几百号人在关外无处栖身,我忙示意裴冕取我的令牌再前去叫门。
他去了半个时辰才回来,身上落满了雪,神情抑郁,“守关士兵大约有四五千人,武器精良。他们不放行,我们绝冲不过去。”
“为何不放行?”我大为疑惑,“不知道我们是和亲队伍吗?”
他咬着牙说:“守城将官说,安西节度使有令,大周与契丹正在交战,任何人不得放行,以公主之尊相逼也无用。”
我听到柳盛的名字,心下已是发凉。回首看身后队伍,兵卒委顿,女子们更是瑟缩。
计议了半天,我只好亲自来到关下,大喊:“关内诸将军,我是大周燕国公主,奉皇帝旨前往回纥和番,有圣旨及通关文书在手。今日天色已暗,风雪袭人,请诸位将军放行!”
关上铠甲身影众多,却一点声音全无,只有我自己的回声和着狂卷的风,消弭在天地的尽头。
天已全黑,数百人被困在关下,两面都是大山。雪一会儿就埋过膝盖,许多人都冻得受不住了。
向导无奈,只得说;“如守将坚持不开关,我们只好走另一条道。”
“有另一条道?”我与裴冕同时惊喜出声。
向导却眉头紧锁,徐徐从嘴里吐出三个字:“紫蒙川。”
他指向大山旁那一片幽暗深邃的所在,“紫蒙川名字虽好听,却是一片沼泽地。过了沼泽地要翻过鹿耳、错甲三座大山,绕行二百里才能到回纥地界。当地人常说紫蒙川是连鸟也飞不过的地方,大军更是难行,故而周军只守鹿儿关。”
话音刚落,前方一阵骚乱。原来是队伍中的兵士不堪寒冷,和关上守将争执起来。几名队长已激愤难耐,“他娘的,等在关外一夜,我等非冻死不可,不若杀入关去!”说罢便要登城。
城上守将一见,立刻排出数列弓弩手,几百支箭对准城下,只待一声令下,便一齐发射。
“住手!”我厉声大喝,“尔等都疯了吗?”送亲队伍中不少是陪嫁歌舞女姬和侍从,还有带往回纥的工匠文官,真正能打仗的兵士不过三四百人,所带武器也不过是防身刀剑,与守关精兵根本无法对抗。
“不若回到呼延谷外再作打算。”我征询裴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