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短篇小说集

13 攀登者(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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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13 攀登者

在河外星系黄色的万岁星上,万物进化,生态万千,其中一种自命名为“人”的生物繁衍生息,一百万年后,人,自认为已成为万岁星上的统治者、大自然的征服者。时间来到万岁纪元2024年,3月的秋田城,来自世界各地的登山者云集,大伙计划趁“窗口期”攀登万岁星上的第一------须弥山,海拔8904米。周末刚参加完高考体检的都敏俊兮,看着秋田广场整装待发的攀登者,好生欣羡。他居然碰见了一群白乌鸦从秋田广场上空掠过,他心想:“运气真好。”都敏俊兮以前听电视上的专家说白乌鸦的老巢在须弥山,自封为最高级动物的人类,就是从白乌鸦进化而来的。他也不知为何,一看到这些白乌鸦和攀登者,他浆糊一样的脑袋、混乱的思绪、忐忑的心即刻变得沉静、清醒。

还没满18岁的都敏俊兮在秋田第一中学经过高考百日誓师大会后,不想待在教室,在教室里,他感到窒息,脑袋快要炸开,他经常请病假、事假回到家里复习备考,后来,他干脆连假也懒得请,一直待在家里复习。周末下午不落雨,他会出门散散心,沿定水河逛逛。每当他路过定水河畔的秋田广场,他都要驻足打望攀登者,心想:“他们真tm牛!”全球登上须弥山顶峰的人至今不到2000人,不仅是坡陡路险,而且还因为作为山下人的攀登者,一旦被山里的须弥山人抓获,也是死路一条!望着眼前的攀登者从身旁走过,都敏俊兮对自己说:“我要是能做一个攀登者就好了,站在世界之巅,一览众山小。算啦,从小父母就说我身体不好,我是有这个心,没这个身体!”

在家复习备考,都敏俊兮早上7点起床,8点-------12点复习,午睡后,下午3点------6点,晚上7点------11点复习。他现在一看到书本、试卷就头疼、烦躁。他盼望6月7日的高考早点来临,好早些结束这痛苦的复习备考。都敏俊兮在周末晚也看看新闻,经常听到电视上有关政府大力推行素质教育的报道。几十天浑浑噩噩过去,日历终于翻到6月7日,然后,艰难地跨过6月8日,都敏俊兮终于考完了。高考完,他立刻把一大堆书本卷子当废品卖掉,他心想:“小学5年、初中3年,高中3年,我这11年苦读也像是登山,我也算是学业这座山的攀登者,还好,我没成书呆子、没像‘范进’那样疯掉,我咬牙坚持住了,好歹,我还算正常!”后来,都敏俊兮被一所毕业包分配“铁饭碗”工作的大专学校录取。那是都敏俊兮的幸运,5年后,政府搞教育改革,在大力推行素质教育的同时,实施大学扩招政策,这种毕业包分配“铁饭碗”工作立马成为历史!

都敏俊兮大专毕业参加工作,在秋田乡镇的银星中学教初中语文,第一个月领到388元工资,他请父母下馆子吃了一顿花鲢鱼头火锅。不久,他对重复备课、上课、改作业感到厌倦,2年后,他借调到秋田县政府办公室给一位副县长当秘书。3年后,都敏俊兮参加刚兴起的公务员考试,得第一名,解决了尴尬的长期借调非正式编制问题。翌年,25岁的都敏俊兮被提拔任秋田县招商局的副局长,实职副科。同年,他经朋友介绍,在朋友搬家的当晚,初识了苏三观,两人恋爱一年后,迈入婚姻殿堂。

当招商局副局长翌年,都敏俊兮靠着在娱乐圈认识几位明星的亲戚虞途的帮助,以扶贫助演的名义,为秋田县苦丁茶艺术节请来了5位明星------主持人施翌,演员唐国强、卢奇、祝新运,歌星陈小涛。期间,都敏俊兮负责往返机场接送明星。而秋田县的招商局局长则坐在艺术节看演出的观众席上。都敏俊兮忙前忙后、迎来送往,好生风光荣耀,惹得旁边的同僚好生嫉妒。艺术节前、期间,都敏俊兮没有单独主动向秋田县县长汇报工作。艺术节后,体制内的人都在盛传都敏俊兮将会被提拔或重用。不久,提拔都敏俊兮当招商局副局长的恩人------秋田县组织部长富康,找都敏俊兮的亲戚虞途帮忙,想要调动富康同乡的儿子在军队的岗位,虞途电话征求都敏俊兮意见,他说:“富康的那位同乡害我的哥哥下岗,丢了‘铁饭碗’,不帮这个忙。”当然,虞途婉拒了富康。几个月后,科级干部换届,都敏俊兮不再担任招商局副局长,成为工作员。2年后,原来的那位县长和富康都已调离秋田县,都敏俊兮被组织下派到秋田县的凤凰镇当副镇长。

成年后的都敏俊兮身体比儿时棒多了,可他并没有去攀登须弥山,他仍然如少年时欣羡着攀登者。2年后,30岁的都敏俊兮升任秋田县青森乡的乡长。当乡长期间,他忙于政务,24小时手机开机,随时接听上下级打来的电话,甚至洗澡时,他也把手机放在淋浴器旁边。和老婆苏三观爱爱时,只要有来电,都敏俊兮必要暂停下来接电话,所以,他和苏三观爱爱,有时断断续续会长达一个多小时才结束!都敏俊兮只要到市上、县上开完有关安全、环保等重要会议,他就会马不停蹄赶回乡,当天即召开传达贯彻会议来落实上级会议精神。上级下发的有关遏制文山会海的通知和其他重要文件,都敏俊兮严格要求属下不过夜即转发各村

5年后,他接到一项任务,距离任务完成时间仅有一个月,要他完成79亩的征地拆迁清场工作,确保省重点项目开工剪彩如期举行。为什么时间如此紧迫?因为一年前,省上主要领导在有关文件上签示:请省分管领导牵头落实,确保1年后举行省重点项目开工剪彩仪式!一个月后,省分管领导签示:请省主管部门领导牵头落实;省主管部门领导签示:请秋田市政府牵头落实此事;又一个月后,市政府分管领导签示:请秋田市主管部门牵头落实该事;市主管部门领导再签示:请秋田县政府牵头落实;秋田县政府主要领导签示:请分管副县长牵头抓落实;分管副县长签示:请县级主管部门牵头抓落实;秋田县主管部门领导再签示:请青森乡政府牵头抓落实

迫不得已,都敏俊兮要求全乡村干部签订承诺书------保证如期完成征拆任务和其他工作任务,如完不成自愿辞职!4个礼拜后,任务完成了,但青森乡的一名常务副乡长和他的小舅子------一个叫金石的村干部暗中策划,借机唆使过半数的村干部在端午节后上班第一天,凌晨包车,8点到达秋田市政府大门口,金石带领村干部拦下市长的车,要求市长撤换掉乡长都敏俊兮。他们怎么知道哪辆是市长的车?因为金石的哥哥在市政府当司机,他把市长的车牌号告诉了金石!结果,都敏俊兮调回城任县老龄办副主任,保留正科级待遇,而那位处心积虑想上位的常务副乡长没有得逞,组织上平调了一名干部到青森当乡长。

回城后,都敏俊兮又换了几个岗位,直到他48岁,他已待过11个单位。现在,他觉得自己攀登事业工作这座山已28年,作为一个攀登者,还是幸运的!他感恩组织对自己的培养、关照!攀登过学业和事业这两座山后,现在,都敏俊兮决定攀登自己心中的“须弥山”------婚姻感情这座山峰。都敏俊兮和老婆苏三观结婚22年,两人皆是性格好强、脾气急躁,夫妻俩经常吵架、冷战

光阴荏苒,在他50岁时,他知道了,他终将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几番思考后,都敏俊兮不想让自己的人生被托管,他鼓足勇气,终于决定踏上攀登须弥山之旅。

他踏过平原,又经过荒漠高原,避开了雪豹等野兽伏击和瘟疫,战胜了寒冷,总算还活着。他感到孤独,长时间待在高原上是不行的,调整之后,都敏俊兮决定继续向上攀登。他刚到须弥山腰,一群白乌鸦就从他头顶掠过,顿时,他感觉头脑清醒许多,他感觉世界变样了,他再也叫不出须弥山上这些红树绿木的名字。突然,他发现前方有活物,他赶快藏了起来。那是一群须弥山人,个子矮小,但强壮有力。“喂,您好!”须弥山人已看见了都敏俊兮,这种亲昵的打招呼方式使他顿觉一惊。他赶紧跑开,但他们追了上来。“喂,您好!”他们追到他身边,仿佛没事似的,对都敏俊兮好像并不怀有敌意。

“您为什么跑呀?”其中一个问,其他须弥山人则哈哈大笑。都敏俊兮结结巴巴回答:“我不是当地的。”他听出,他们的笑声中含有担忧,他们笑得不自然。“看来我使须弥山人感到不安了。不过,他们可能好几代没见过须弥山下的人了,如今见了可能也认不出来。”都敏俊兮心想。他没有过多搭理他们,他继续向上攀登,尽管惶悚不安,却迫不及待地希望再有一次这样的经历,他甚至感受到了快感。不远处,他瞧见一个须弥山女人在蝴蝶泉边喝水,就她一人。都敏俊兮慢慢走上前,伸出脖子,趴在她旁边喝水。他心想:“她一看见我,没准就会惊叫一声,没命地逃跑。她会喊救命,大批须弥山男人会来追捕我……”

这时,女人转过身来说:“嗨,水挺凉的,对吧?”她用柔和的声调,讲了一些常说的客套话。她问都敏俊兮是否来自山的那一边,旅途中是否淋着了雨,还是一直晴空万里?他没想到跟她能这样交谈,他只是愣愣地呆着,几乎成了哑巴。“我天天到这儿喝水。”她说。都敏俊兮神经兮兮地猛仰起头,干瞪着游离无神的眼睛。“是的,我们管它叫蝴蝶泉,自古就这么叫。”女人正说着,他打算溜走,“她马上就会明白我是谁了,”他思忖道,“只要仔细看我几眼,就会认出来的!我就是个山下人,是个迷失者!”

都敏俊兮像那些不愿被别人看的人那样,垂下了脑袋。他蜷缩身体,仿佛要把它藏起来。她笑吟吟地跟都敏俊兮告别,干自己的事去了。由于神经过于紧张,他觉得很疲乏,如同进行了一场搏斗,一场像当年高考场上,又像在官场上那样的用舌头和“厚黑”进行的搏斗。他发现自己甚至没有回应她的告别。都敏俊兮来到一条河边。须弥山人在这里筑有巢穴,以捕猎为生。他们正用树枝筑一条堤坝,以便围成一个河湾,减缓水的流速,留住鱼群。他们见他走近,马上停止干活,抬头看看都敏俊兮,又互相看看,默默用眼神交流。

“这下完了,”都敏俊兮心想,“准要吃苦头了。”他做好了跟他们拼命的准备,幸好他及时控制住了自己。这些人丝毫不想跟他过不去。他们见都敏俊兮身强力壮,问他是否愿意留下,跟他们待在一起,给他们扛树枝。“这个地方很安全,”他们见他面有难色,打保票似地说,“从我们的曾祖父时代起,就没见过山下人……”于是,他决定先留下再说,算是做一个修整。这儿天气好,食物虽然不合都敏俊兮的胃口,但还能凑合,活儿对他来说不算太重。他们给他取了一个绰号------怪物。没别的原因,只因为他的长相跟他们不同。看样子他们还没有完全定型,还需时间才能进化成名副其实的人类。因此,有的人跟别人很像,但也有的人跟别人完全两样。所以,都敏俊兮相信在他们中间,他并不是很显眼,虽然他属于另类。

但都敏俊兮没有完全适应这种想法,他仍旧认为自己是四面受敌的。每天晚上,他们讲起那些代代相传的恐怖故事时,他总是提心吊胆地往后缩,躲到暗处。那些故事令人毛骨悚然。听的人脸色卡白,心惊胆战,不时发出一声惊叫,讲的人自个也吓得声音发颤。不久,都敏俊兮还知道,大家虽然很熟悉故事内容,但每次听故事照样会害怕得瑟瑟发抖。在他们眼里,山下人就是魔鬼。讲起山下人,他们描述得绘声绘色,具体到了每一个细节。都敏俊兮心想:“他们或许认为我们山下人只想着怎么杀死须弥山人,似乎我们从一开始就认为须弥山人是万岁星球上的敌人,我们的任务就是猎捕他们。”但都敏俊兮回忆往昔时想起的却是自己遭到的一系列厄运、痛苦。须弥山人讲的恐怖故事同都敏俊兮的亲身经历相差太远。他们讲的仿佛是同都敏俊兮毫无关系的第三者,他完全可以不予理会。

他听着这些故事,时常会走神,他发现以前从没想到山下人居然会给须弥山人留下如此坏的印象。这些故事尽管荒诞不经,但从须弥山人的独特角度来看,有些细节是属实的。都敏俊兮听着他们由于恐惧而编出的故事,想起了自己以前经常感到的恐惧,这两种恐惧在他的脑海中交混。他们轮流讲故事,每人讲一个。讲着讲着,他们忽然发问:“咦,怪物能给咱们讲点什么呢?”转而问都敏俊兮:“你难道没故事可讲吗?你们家从来没跟山下人打过交道吗?”“打过交道,可是……”都敏俊兮期期艾艾地回答。正好这时,都敏俊兮在蝴蝶泉边遇见的那个姑娘------梦露,前来给他解围。“你们别麻烦他……他是住在山的那一边的外地人,对这儿还不习惯,话讲得还不流利……”他们终于换了一个话题,都敏俊兮松了口气

很快,梦露和他开始建立一种推心置腹的关系,但他们之间并没有亲昵的举动,他不敢去碰她。他们谈得很多,说得准确点,是她滔滔不绝地给都敏俊兮讲她的生平。他怕暴露自己,怕她会怀疑他的身份,所以,一直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梦露向都敏俊兮叙述她的梦中所见:“昨晚我梦见一个山下人,嘴巴往外喷火,那人走到我跟前,揪住我的后颈把我拽走了,想把我活活吃掉。这个梦很吓人,但奇怪的是,我却不害怕。怎么跟你说呢?我挺喜欢这个山下人的……”

都敏俊兮从她的话里听出许多弦外之音,尤其是明白这一点:梦露愿意被山下人袭击。“是时候了,我该去拥抱她了。”他心想,然而他又想道:“须弥山人想象中的山下人和我是大不相同的。”这个想法打消了他的勇气。此刻,他觉得自己跟山下的芸芸众生更不一样了。就这样,都敏俊兮坐失了亲近芳泽的良机。捕猎季节结束了,梦露的哥哥回到家里,姑娘受到了严密看管,都敏俊兮与她的聊天次数大大减少了。她的哥哥叫曹查理,一见都敏俊兮就疑心重重,“他是谁?从哪儿来的?”他指着都敏俊兮问其他人。

“他叫怪物,是来自山的那一边的外地人,帮我们扛树干枝丫,”他们告诉曹查理,“怎么啦?他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吗?”“我来问问他,”曹查理板着脸问:“喂,你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吗?”都敏俊兮回答:“我?什么也没有……”“这么说,你认为你不古怪啰?”曹查理笑道,这回到此结束。这个曹查理可能是山里脾气最暴的一个,他在须弥山周遭转悠过,懂的东西显然比其他人多。他听见别人谈起山下人时,总是露出鄙夷不屑的神情。“纸上谈兵,”他会说,“你们是纸上谈兵。我倒想看看,这里真的来一个山下人时,你们会怎样?”

曹查理冷冰冰地说:“谁也不敢保证须弥山上就没有山下人活动了,咱们的人日夜轮流放哨,不让不认识的人待在身边……”他故意朝都敏俊兮瞥了一眼。“没必要跟他捉迷藏了,最好让他把话全说出来。”都敏俊兮边想边上前一步问:“你跟我过不去吗?”“我只对那些不知道来自何处、吃我们的饭、追我们的姐妹的人过不去……”一个须弥山人替都敏俊兮辩解:“怪物的饭是靠干活挣来的,他干活很卖力气……”“他扛得动树枝,我不否认,”曹查理固执己见,“但到了需要我们进行殊死斗争保护自己的危急时刻,谁能保证他不干坏事呢?”

此刻,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奇怪的是,他们从没考虑到都敏俊兮有可能是山下人。他的唯一罪名是:他跟他们长得不一样,又是来自山的那一边,所以不堪信任。须弥山人之间的分歧在于,如果山下人重新出现,都敏俊兮的在场会增加多大危险?“他的嘴脸长得像牛头马面,我想看他在作战时有多大能耐……”曹查理继续用轻蔑的口吻刺激都敏俊兮。都敏俊兮蹿到曹查理跟前,指着他的鼻子不客气地说:“你现在就可以看我有多大能耐,如果你敢跟我较量一番的话。”曹查理没料到,左顾右盼。其他人在他们身边围成一圈,没别的法子,只好较量一番了。

都敏俊兮刚上前一步,曹查理扑上来张嘴就咬,都敏俊兮一扭头闪开,然后飞起一脚把他踹倒在地,曹查理仰天躺平。都敏俊兮扑到他身上,这是错误的一招。许多山下人就是这么死的------他们以为敌人不能动弹了,不料他们的胸部和腹部却突然受到躺在地上的敌人的致命攻击。仿佛都敏俊兮不知道这种事,没有目睹过这种惨象似的。好在他保持住平衡,没有被曹查理掀翻在地,不过,都敏俊兮一会儿就觉得没有力气了……

这时,一个围观者大喊一声:“加油,山下人!”都敏俊兮以为他们认出了自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露出本来面目吧。反正也隐瞒不住了,就让他们像原先那样吓得魂不附体吧!”他心想。于是,他使劲暴打着曹查理,一下,两下,三下……最后,他们拉开了他俩。“曹查理,我们不是告诉过你吗?怪物肌肉发达,跟他是开不得玩笑的!”他们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拍着都敏俊兮的肩膀表示祝贺。他原以为自己已暴露,因此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后来才晓得,“山下人”,是他们的口头禅,专门用来鼓励角斗中的双方,意思是:“使劲,加油!”他们当时讲这话到底是为了鼓励都敏俊兮,还是鼓励曹查理,谁也搞不拎清。

从那天起,大家更加看得起都敏俊兮了。曹查理也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老跟着他,看他怎样表现。应该说,他们对山下人的看法也有了一些变化,他们好像已经倦于用同一种方式对山下人作出评价。现在,他们若是对须弥山里的某件事看不惯,往往会这么说:“在山下人中间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的,山下人在许多方面可以起表率作用,山下人在这种或那种场合的表现,如在私生活中,是无可指责的,如此等等。”总之,这些他们口中的山下人,似乎赢得了须弥山人的赞扬。终于,都敏俊兮忍不住问他们:“别胡扯了,你们知道山下人是什么样子的吗?”他们反驳:“住嘴,你知道什么?你不是也从来没见过山下人吗?”

“或许该把事实真相和盘托出了。”都敏俊兮心想。“当然见过,”他大声说,“如果你们爱听,我甚至可以向你们描绘山下人的模样!”

他们不信,以为他想愚弄人。他们对山下人的新看法,在都敏俊兮看来,几乎同老看法一样不能容忍。他知道,现在在山下人中间占统治地位的,是一种狭隘的、充满偏见的、不能与新形势与时俱进的思想、主义、观念、方法。可都敏俊兮现在发现,须弥山人把山下人那个局限的、可以说是枯燥而又充满血腥味的勾心斗角的世界奉为圭臬!现在,他被迫接受他们的意志,对自己的同类表示某种他从来也没有过的神圣的敬意!他发现,他这样做居然也是可以的。都敏俊兮思考着:“这些须弥山人同鼎盛时期的山下人有什么区别呢?他们认为待在自己的山里,渔樵耕读,是万无一失的。他们也变得自尊自大,颉颃傲世了……”都敏俊兮开始对他们表现出他一度对自己的环境表现过的同样的冷漠。他们越赞扬山下人,他就越恨他们,越恨山下人

“你知道吗?昨晚我梦见家门口来了一个山下人,”梦露对他说:“一位很威武的山下人,看样子他像是国民老公。我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头上缠了一根红头绳,走到窗前,打算引起山下人的注意。我朝他鞠了一躬,可他好像没瞧见,连看也不看我一眼……”都敏俊兮又开始分析,他认为,这个梦提供了梦露对他有感情的另一个证据。“她准把我的胆怯误作可恨的骄做了。现在回想起来很清楚,当时我只要继续保持那种骄傲态度,故意同她若即若离,我就能完全征服她。但我不是那样,而是被她的剖白深深感动了。”都敏俊兮心想,忽然,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她脚旁,噙着眼泪说:“不,梦露,你的看法不对,你比任何山下人都好,在你面前我觉得很渺小……”

梦露愣住了,往后退了一步,“你说什么呀?”她没料到,不知所措,她觉得这个场面很不愉快。等都敏俊兮明白过来,已经太晚了。他赶紧克制自己,但他和她之间已经出现了尴尬的气氛。这时,几个探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不停地大喊:“山下人来了”他们看见,山下的平原上来了一群从来没见过的怪人,翌早就能到达这里。须弥山人立刻发出了红色警报。都敏俊兮听到这个消息后,不知心里滋生了一种什么感情。在他记忆中重新出现的原先的生活是一系列无数的溃败、逃避和沮丧、危险。恢复原先的生活方式只能意味着再受一次煎熬,回到那个他希望业已结束的人生阶段。都敏俊兮已在这里获取了一种新的宁静,失去这种宁静,他将感到遗憾和不安。

须弥山人的想法各不相同。有的人害怕,有的人希望战胜敌人,须弥山人既想自卫,又想逃跑,既希望消灭敌人,又希望被敌人消灭。这种混乱的思想状态在他们混乱的自卫准备工作中得到了反映。“等一等!”曹查理喊道,“咱们当中,只有一个人能担起指挥的重任!就是咱们当中力气最大的怪物!”“说得对,应该让怪物担任指挥!”其他人异口同声,“对啊,让怪物当司令!”他们都表示愿意听都敏俊兮的命令。“不,你们怎么能让我,一个外地来的……我没能力……”他推辞道,但他没办法说服他们。当夜,都敏俊兮通宵未眠。他的山下人血统要求他逃离这儿,去找他的同类兄弟。但他又想到:“须弥山人接纳了我,招待了我,给我以信任。我应该忠于他们,站在他们一边。”可是很快,他又觉得山下人也好,须弥山人也好,都没资格让他效劳。

都敏俊兮心想:“山下人若是企图用入侵和杀戮的方式来实现他们的统治,这表明他们没有吸取教训。而须弥山人把指挥权交给我,显然找到了一个最好的计策------把全部责任推到一个外来者身上。打赢了,我是他们的救星;打输了,他们就把我当替罪羊交给敌人,以平息敌人的怒火;或者把我看作叛徒,让我把他们交到敌人手中,何况这样又可以实现那个说不出口的希望------被敌人消灭的意愿。总之,我既不愿为山下人出力,也不愿为须弥山人卖命。让他们互相残杀吧!我对双方都无所谓。我应该赶快逃走,让他们去混战吧,我不想重蹈覆辙了。”

当夜,他趁黑溜走。他的第一个冲动是尽量远离战场,找一个安全的藏身处。但他的好奇心更强,他想看看自己的同类和须弥山人搏斗,想知道谁将获胜。因此,他躲在山腰那几块俯视着河湾的岩石后面,等着天明。晨光熹微中,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些行进的影子。都敏俊兮还没看清这些影子,就排除了来者是山下人的可能性,因为山下人的动作不会这么笨拙。他终于认出了它们,真是啼笑皆非。原来是一群灰犀牛,最原始的犀牛。它们的躯体硕大,皮肤粗糙,长着坚硬的犀角,动作笨拙,一般不伤人,只吃草。须弥山人居然把它们当成了在万岁星球上称王称霸的山下人!这群灰犀牛来时发出雷鸣般的吼声,啃食了几丛灌木后,又朝山的那一边而去。它们甚至没发现这儿有须弥山人。都敏俊兮立刻跑回来,“你们全搞错了!那不是山下人!”他宣布道,“而是灰犀牛!已经走了,没有危险了!”为了替自己夜里开溜辩解,他又加上一句:“我出去侦察了一番,以便探明情况向你们报告!”

“我们不知道他们不是山下人,”曹查理慢悠悠地说,“但我们知道你不是英雄!”说完,他转过身不理都敏俊兮了。当然,他们很失望,对山下人大失所望,对都敏俊兮也大失所望。现在,他们讲的山下人故事全成了笑话,可怕的山下人在这些笑话中成了可笑的动物。他不想受他们庸俗想法的影响。他认为,宁愿灭绝,而不愿在一个对自己不利的世界中苟且偷生,这是灵魂高贵的表现。他之所以活了下来,只是为了在那些以庸俗的嘲笑来掩盖自己恐惧的人当中继续以山下人自居。他心想:“须弥山人除了嘲笑恐惧、傲慢与偏见外,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呢?山下人恐怕也是如此吧?”

梦露又给都敏俊兮讲了一个梦,表明她的态度与其他人不同。“我梦见一个山下人,模样很可笑,浑身黑漆漆的。大伙儿取笑他,揪他的脏辫。我却走上前保护他,把他带走,安慰他。我发现他长相虽然可笑,内心却很伤感,那双蓝色的眼睛不断往外淌泪水。”听了这些话,都敏俊兮心想:“我是讨厌把自己和她梦见的形象等同起来吗?是拒绝接受那种称之为怜悯的感情吗?还是对他们亵渎山下人的尊严感到无动于衷?”他突然产生了骄做心理,板起面孔冲她吼出轻蔑的话:“你为什么要用这些越来越稚气的梦来打扰我呢?你梦见的全是庸俗透顶的事!”

梦露放声大哭,都敏俊兮耸耸肩走开了。曹查理认为有必要干涉,“你以为自己了不起吗?”他恶狠狠地说,“竟敢欺负我妹妹!”都敏俊兮停下脚步,不作声。曹查理若想打架,他就奉陪。但须弥山人的习惯近来有了改变,他们对一切事情都采取无所谓态度。围观中的一个人尖着嗓子说:“算啦,山下人!”都敏俊兮知道,这是最近常用的开玩笑说法,意思是“别这么气势汹汹的”、“别夸大其词”。可都敏俊兮听后却热血沸腾了。“对,告诉你们吧,我就是山下人,”他放声说,“一个名副其实的山下人!你们要是没见过山下人,那就看看我吧!”大伙哈哈大笑起来。“刚才我可真见了一个山下人,”一个老头说,“他刚从冰天雪地里钻出来。”周围的人马上不作声了。原来是刚刚,老头路过山腰,恰逢一条古老的冰川融化了,一具山下人的骨架露了出来。

这个消息立刻传遍了,“看山下人去!”大家边喊边朝山腰跑,都敏俊兮跟在他们后面。穿过一片乱石滩,跨过几根砍倒在地的树干,越过一处布满飞禽尸骨的泥淖后,眼前出现了一道山坳。由于全球变暖,摆脱了霜冻束缚的岩石,蒙上了一层碧绿的苔藓,一具山下人的骨架横卧在乱石间,颈椎骨、胸椎,白森森的。胸腔已弯成弧形,像是一面船帆。大风吹动胸椎上的扁平棘突时,胸腔里仿佛搏动着一颗心脏。头骨扭向一边,颌骨大张着,似乎在发出最后的一声惊叫。须弥山人有说有笑地朝这里涌来,他们看见山下人的头盖骨时,觉得那个空空的眼窝正在瞪着他们。

须弥山人在距离骸骨几步外停下,一句话也讲不出来。过了一会儿,他们转过身往回走,重新有说有笑起来。这时,只要他们当中一个人把目光从山下人骨架移到正在凝视这副骨架的都敏俊兮的身上,就会发现他和山下人长得一模一样。但谁也没这样做!盯着这副骨骼,瞅着杀戮过生灵的四肢,人们除了想起“山下人”这个模棱两可的名字外,从中得不到任何启示。都敏俊兮一直望着这副骨架,心想:“他是我的同类,他或许是攀登者,或许是前来猎捕须弥山人的山下人,这就是我们的尊严,我们的过失,我们的毁灭,心不在焉的万岁星球占有者------山下人。”入夜,当须弥山人在这具骨架四周睡觉时,都敏俊兮悄悄搬走了“山下人”的每一根骨头,并掩埋好。

翌晨,须弥山人发现骨架无影无踪了,但他们并没有为此过久地担扰。与“山下人”有关的众多秘密中又增添了一个秘密。但骨架的出现还是在须弥山人的头脑中留下了痕迹。都敏俊兮心想:“他们回忆山下人时准会联想到自己的悲惨结局。”果然,他们现在讲山下人故事时,着重表达对山下人蒙受苦难的哀怜。都敏俊兮不知道该对他们的怜悯抱什么态度,他心想:“有什么可怜悯的呢?我们山下人得到了充分进化,正进入鼎盛时期,得意洋洋地称王称霸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今后,或许我们的灭绝是一首伟大的终曲,可以与我们的光辉岁月相提并论。这些傻瓜懂得什么?每当我听到他们对山下人表示哀怜时,我都想挖苦他们一番。”

这时,一群须弥山人有说有笑地走过来,其中有一个年轻姑娘。都敏俊兮看见她后大吃一惊,如果他的眼睛没看错,她的血管里不仅流着须弥山人的血,而且还有山下人的血,她是一个混血儿!“她自己知道吗?从她的自若神态判断,她大概不知道。或许她的父母不是山下人,她的祖父母,或者曾祖父母,甚至是先祖,有可能是山下人。这位山下人后裔的气质和举止带有明显的山下人特征,但谁也没看出来,她自己也没发现。”都敏俊兮心里嘀咕。她长得标致,脸上老挂着笑靥,她身后马上就有了一群追求者,其中最喜欢她、追她追得最紧的是曹查理。须弥山里的年轻人都爱到冰河边相聚,这条冰河就是秋田城里定水河的源头。“你也去吧!”曹查理邀都敏俊兮同行。他们虽然吵了不少次,他倒一直想跟都敏俊兮交朋友,话刚说完,曹查理就已开始围着混血儿打转了

都敏俊兮走到梦露跟前,他认为已到了作出解释、达成谅解的时候。“昨夜你梦见什么了?”他搭讪。她低着头,“我梦见一个山下人受了伤,在垂死挣扎。低下高贵而美丽的脑袋,感到很痛苦,痛苦得脸扭曲变形……我看着他,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我发现,看着他受苦,我隐约感到一种莫名的快感……”她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之前,都敏俊兮从来没见过她这样。他很想对她说:“我不想介入这种不足称道的感情游戏。我要享受生活,我是太阳的后裔。”他开始围着她跳舞,用手掌拍打河水,拨弄水花溅在她身上。

“你只会讲这种凄凄惨惨的话!”都敏俊兮用轻佻的语调说,“梦露,别说了,来跳舞吧!”她不理解都敏俊兮,她撇了撇嘴。“你不跟我跳,我就跟别的姑娘跳!”他一边大声说,一边抓住混血姑娘的一只手,把她从曹查理身边拽走了。曹查理还沉浸在对她的爱慕幻想中,看着她的离开,开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才突然醒悟过来。他妒忌得勃然大怒,但已太晚了,都敏俊兮和混血姑娘已跳进冰河里,游到对岸,藏进了灌木丛。都敏俊兮这样做或许只想向梦露显示他的真实性格,驳斥人们对他的一贯错误看法,告诉人们他并不是一个温良人;或许是出于对曹查理的怨恨,故意拒绝他作出的友好表示;或许是因为混血姑娘与众不同的、但他很熟悉的外形勾起了他的欲望,驱使他同她建立一种直接、自然、动物野性般的关系。他心想:“我俩算是同类,我们之间将不会有秘密的想法,我们不必在回忆中生活。”

翌晨,她将离开这里,混血姑娘同意在灌木丛中过夜,都敏俊兮和她一直爱爱到拂晓。在都敏俊兮平淡的生活中,这件事只是一个瞬息即逝的小插曲而已

关于山下人生产、生活的真实情况,以及关于山下人雄踞万岁星球的真实情况,已经湮没在沉默中。对此,都敏俊兮无可奈何。现在谁也不再谈起山下人,或许人们已不再相信山下人曾经存在过,梦露也不再梦见山下人了。她告诉都敏俊兮:“我梦见山洞里有一只动物,是同类中的最后一只。谁也记不得这种动物叫什么名字,所以我就去问它。洞里很黑,我知道它在里面,但看不见它。我心里明白它是什么动物,长的是什么模样,但嘴里讲不出来。我不知道是它在回答我的问题,还是我在回答它的问题……”

都敏俊兮再次开始分析起来:这是一个象征------我俩之间终于有了一种爱的谅解。我第一次在蝴蝶泉边邂逅她时,就盼着能有这一天。从那时起,我懂得了很多东西,尤其是懂得山下人通过什么方式取胜。他环顾四周,他作为外来者进入这个天地,而现在他完全可以说:“这里是我的,梦露是我的。”当然,这是山下人的讲话方式。七天后,他向梦露告别,继续向上攀登,直到世界之巅。攀登路上,都敏俊兮看着冷杉、红松、河流和山脉,他分不清哪些是以前就有的,哪些是后来出现的?走着走着,忽然,他发现远处有巢穴,周围露营着须弥山人。他远远认出了那个混血姑娘,她还是那么讨人喜欢,只是稍稍发了胖。他躲进树林,以免被他们发现。他偷偷远望着她。一个蹒跚走路的小孩子跟在她身后,“难道她七天就生了?我的孩子?”孩子发育得匀称,浑身充满山下人的精华和优点,当然,孩子完全不知道“山下人”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都敏俊兮瞅着机会在白桦林中空地上等着孩子,忽然,一群白乌鸦从林间腾起掠过他的头顶,他立刻感觉神清气爽。都敏俊兮蹲着看他玩耍,看他追高山蝴蝶和白乌鸦,看孩子用石头砸开松球取食松子。都敏俊兮悄悄走到他跟前,“长得太像了,看来他的确是我的儿子。”他惊叹。孩子好奇地盯着他,问:“你是谁?”“谁也不是,”都敏俊兮答道,“你呢?你知道你是谁吗?”“嘿,真逗!大家都知道,我是一个须弥山人!”孩子目不转睛地说。果真不出所料,都敏俊兮想他是会这么回答的。他抚摩着孩子的脑袋对他说:“好样的”逗留一会后,吻别孩子,他走了,他要做攀登者,继续向上攀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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