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二十一章
半月后。
天之尽头,碧海苍灵。
随帝君前往石宫冰室的路上,祖媞低垂着眉目,一言也未发。
二人踏入冰室,帝君将视线投向正中的冰榻,轻叹了一声:“怎么就闹成这样了。”
祖媞闭了闭泛红的眸,想,一切的错乱,都是从那一天开始。那本该是喜庆的一日,可在那日清晨,她便有不安之感,后来还不小心打碎了妆台上的如意琉璃匣,那更是不祥的预示。
那日,是三日前,天君率九天真皇和七曜群星前来姑媱提亲。
空间阵制成之后,祖媞在天上待了七日,在天族来提亲的前一日才回到姑媱。回来之前,她已将手里的空间阵与东华的镇压阵完美融合,只待连宋将五元素合力炼出加持法阵,大阵便算成了。她知天君选择在此时向姑媱提亲,目的并不纯粹,也有借此事扰乱魔族视线的考量,但她无所谓,这种非常时刻,她亦理解天君。
天族欲向姑媱提亲的消息传出,四海哗然,但大多数人只以为这是天君为壮天族势力而走出的又一步联姻棋,还佩服天君敢想敢干,连姑媱的主意也敢打。
雪意玩笑般将此事讲给祖媞听,她微微吃惊:“他们不相信我们彼此有情……在世人看来,我同小三郎如此不般配吗?”
霜和比较耿直,当即道:“那可不嘛!世人觉得您同三皇子简直八竿子打不……”被雪意瞪了一眼,默默闭了嘴。
雪意转向她道:“他们不是觉得您同三皇子不相配,他们只是太过崇敬尊上,不敢以凡情亵渎您,”又笑,“不过三皇子那些拥趸们倒是意外地认可这门婚事呢,觉得这是桩极难得的好姻缘,您同三皇子般配极了。”
她笑了笑,回雪意:“那很好。”
因并未刻意将天族会来提亲之事通传给在南荒盯着魔族的殷临和昭曦,故次日晨起在洞府外看到风尘仆仆的昭曦时,祖媞多少有点意外:“昭曦?你怎么回来了?”
昭曦却不回答,劲松一般立在五步外的藤枫旁,目光定在她脖颈间,半晌,答非所问道:“你收了他的逆鳞饰。”
“啊,这个。”她颔首,“是啊。”
昭曦突然抬眼,她这才注意到他眼中布满了血丝,微微愣住:“你怎么……”
“无耻之徒!”昭曦咬牙,突然近前一步,难以自控似的恨声,“知你背负着献祭的宿命还敢引诱你,看你挣扎在宿命和他之间,他很满足是吗,他是一点都不在乎你的痛苦是吧,他……”
祖媞这才明白昭曦误会了什么,轻叹了声,打断他:“昭曦,我并未将有关我宿命的预知梦告诉小三郎,他什么都不知道。”
昭曦顿住,静静望着她,良久,挫败似的闭眼,苦涩道:“他什么都不知道……那你为何不拒绝他呢?如今这样,一边是命运,一边是他,你难道不痛苦吗?明明不开始就不会有痛苦,为何要开始呢?”
她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掌,掌中的命运线其实很长,可神仙不以掌纹断生死,这也没什么用。“你说得没错,那是痛苦的。近日里难舍的痛苦常折磨我,令我惧怕最终之日的到来。”她轻声道,“但因为和小三郎在一起,痛苦的同时,我也感到欢愉。可倘若我违背本心拒绝了他,我拥有的将只会是痛苦,想明白了这一点,我不能、不愿,也无法拒绝他。”
她收回手,将白玉指尖掩入袖底,望向天边微露的晨曦:“二十四万年前,在最后的时刻里,少绾和谢冥也曾担心自己因情退缩,完成不了祭供,在赴死前请求我,若真有那一刻,让我杀了她们。彼时我不能明白她们为何会有此担忧,她们有着那样坚定的道心,怎会因情动摇……如今我懂得了情是何物,才终于理解了绾绾和阿冥当初的安排。”她顿住,停了片刻,自语似的轻叹,“那是很必要的。”
“我已尽我所能反抗这命运了,可结局会是怎样,谁知道呢?”她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青年,“昭曦,倘命运仍旧无法更改,届时还是需我以身祭供才能消除此劫,可我却不甘心痛快赴死了,我希望你和殷临能杀了我。”
昭曦一震,猛地抬眼:“你说什么?”
“我说,届时若我犹豫,便杀了我。”她平静地看着青年的眼睛,重复,“我会留下一线光,使殷临、雪意、霜和不至于随我消亡。但我不在了,即便保住了神魂,他们也会立刻陷入沉眠。你虽是我的神使,却是人族,可不受血契束缚,安顿他们三人之事我便交给你了。蓉蓉,也留给你照顾了。此外还有一件事……”她垂眸,沉默了片刻,有些哑地开口,“到时候,你找个机会让小三郎服下一念消,使他忘了我,零露洞里有那味药。”
昭曦定定看着她,许久,扯了扯唇:“你都安排好了。”过了会儿,道,“若真有那一日,我会如你所愿,安顿好殷临、雪意和霜和,照顾好蓇蓉,但是,”青年的目光忽然变得晦暗,声音蓦地发狠,“我不会让连宋服下一念消的,绝不会。他必须永远记住你,无论那会有多痛苦。是他不计后果非要招惹你,他就必须为此付出代价。服下一念消,忘记你,再去爱上什么别的人,他想都不要想!”
她吃惊地看向昭曦,一时竟忘了言语。她不知昭曦为何会对连宋有如此大的敌意。她并不觉连宋有什么错。她想其实是她对不起小三郎。是她明知难许他将来,却仍自私地捅破了两人间的暧昧,主动开启了这段情。是她总是骗他,给他的诺言全是虚假,并且直到如今,仍在骗他。
可她……她又有什么办法呢?想让他服下一念消,是因若她离开了,唯有如此才能使一切回到正轨。而正轨就是,若命运不可逆转,那他们其实不该相爱。修得人格,懂得七情后,她明白了一件事——有些美德是不能共存的,她不能既是一个舍生求道的圣人,又是一个可共白头的爱人。
她张口,想同昭曦说明这一切,青年却转过身背向她:“不要试图说服我,你说服不了我。”而后不待她再说什么,便大步离开。
她在洞外站了许久,直到雪意找来,说天君携着几位真皇已至,正在会客的四念亭中等她。
四念亭位于长生海上,名亭却非亭,乃是个以十二根长柱撑起的建于海上的长殿。来到四念亭,她才发现昭曦亦在这里。
昭曦的脸色一直不太好,像是很不赞同这门婚事,不过直到亲事定下,他也没说什么,在她与天族交换信物时悄然离开了。雪意说昭曦临走时和他打了招呼,道南荒还有事,他先回去了。
天族这趟提亲,提得很隆重。为了给幼子提亲,天君竟在无战事的情况下踏出了九重天,一开始九天诸神皆很吃惊,直到想起他是要向姑媱提亲,才将吃惊压下去,觉得这还怪合理的。
因在帝君处得了准话,天君对这趟行程很自信。可随天君同来的几位九天真皇心里却直打鼓。真皇们觉得一旦说明来意,他们就会被姑媱给打出去,因此整个提亲过程都提心吊胆的很焦虑。但最后居然没被打出去,还被以礼相待了,且姑媱并无刁难便答应了这门亲事,直到离开中泽,几位真皇还觉得很恍惚。
不过他们也注意到了,祖媞神座下有位神使的面色很不佳,看上去的确像是想将他们轰出姑媱似的。
给真皇们留下深刻印象的神使便是昭曦。
昭曦这一趟回来,不过在姑媱待了半日,祖媞其实不太明白他回来是要做什么。原本若是他在,当由他护送天君与几位真皇离开,如此她只好让霜和与蓇蓉送客。
当日下午,蓇蓉和霜和外出送客,送了三个时辰也没回来。
祖媞有些担心,亲自出山寻找,从子夜寻到四更,最后在中泽与南荒交界的莳萝滩拾得了被撕坏的蓇蓉的披帛,且在披帛附近发现了好几处被刻意粉饰过的打斗场。
打斗痕迹虽被掩饰过,祖媞却仍分辨出了其中所隐的魔族气息,心不禁一沉。将那些打斗痕迹又细细甄辨了一番后,她疾步向荒滩深处行去。半个时辰后,果在荒滩尽头的荼蘼山口又寻到了蓇蓉的一只鞋子。
荼蘼山是座魔考山。魔族盘踞的南荒大地上共有七座魔考山,荼蘼山是最为古老的一座。
所谓魔考,乃修行者在修行途中会遇到的乱其心扰其身的考验,能顺利渡过魔考者,可在修行上进一大步。魔考一般是随机缘降下,但若有修行者修行进入瓶颈难得进展,也会选择入魔考山主动接受魔考。
自远古至今,南荒的其他六座魔考山常有修行者光顾,但最自信的修行者也不会选择入荼蘼山,无他,盖因此山的魔考太过凶险,他们能竖着进去不一定能竖着出来,而为了一个魔考殒命,实在不值得。
祖媞早听闻过荼蘼山的威名,却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山前。彼时已是拂晓,有微弱的曙光自天边晕染开,曙光朦胧中,古老的魔考山似一头趴伏的巨兽,虎视眈眈地俯视这世间,那浓雾弥漫的山口,也似一张阴森森的兽口。
祖媞其实也怀疑这是魔族针对她的诱敌之计,但霜和与蓇蓉生死不明,即便有所怀疑,她也不敢耽搁。倘传声镜能用,同连宋说一声再入山救人更为稳妥,可小三郎的传声镜不知何故坏掉后他便一直未有时间再新制一只。不过这一路她都做了记号,若她久久不归,候在姑媱的雪意当也能寻到此处。如此想着,她心下稍定,立在山口处静息了片刻,仔细观察了一遍附近情形,而后抬手一扬挥开浓雾,乘风踏入了山中。
祖媞自是颖慧的,否则不能如此快便寻出蓇蓉他们的下落。她也非常谨慎,并不因一座魔考山于她而言其实不算什么,便在入山后大意行事。
也是入山后,她方知此山共有六重魔考,前三重考身,后三重考心。考身的三重魔考境,一重境上演天崩地裂,一重境上演疫病肆虐,一重境上演魔兽乱行,修行者们想要活着从这些灾难中脱身的确不易,便是她也被纠缠了些时辰。倒是闯后三重于世人而言更难的考心之境,她没费什么力气。
后三重境皆由问心的幻术幻成,以酒色、货利、恩爱考人,平心而论幻出的情境很真,考人的角度也全面且不失刁钻,估计没几个修行者能招架住,可惜再真再全面也不过一场幻术,只要是幻术,对她就是不起作用的。
这六重魔考境,祖媞过得很顺利,只是耽搁了些时间,但越是顺利,她越觉怪异。她一直倾向于魔族绑走蓇蓉和霜和是为了将她引来此地,好借荼蘼山的得天独厚之力囚困她,以削弱神族的战力。可若对方的目的是这个,便该趁她被前三重魔考境纠缠之际有所行动才是,但他们也没有。
这让祖媞有些困惑,一时也想不太明白魔族到底想要干什么。直到历完魔考的她来到荼蘼山的山顶,见到坐在山顶断崖上、仿佛正等着她来的纤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