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叶鲤(1/2)

首发：~第三十三章 叶鲤

人活得久了，生命中过客不断，大多不会留下痕迹，但唯一有过亲密接触的则不同，不论爱恨都刻骨铭心。他还记得她的肩，她的腰，甚至她的脖子和双手，即便于万人之中，也能一眼认出她。留着小胡子，胡人的面貌，五官虽有变化，着装也大不一样。但她好像忘了，人的身高和骨架是不能随意转变的，她换装的时候，至少应当垫一下肩，增粗一下腰。

一处露台的边缘，传出晚风吹动衣裙的声响，然后便是浓郁的香气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这香气崖儿记得，正是卢夫人闺房里用的熏香。她仰头望，却只看见织锦的画帛随风飞舞，楼上人欲上九天似的，半双云头履几乎临空而踏。

去哪里？似乎无处可去。这趟赴险唯一的好处就是让他亲眼看见她跑了，不会再逼着苏画交人，波月楼暂时可以免于一难。

也许清白对她这种人来说并不重要，他盯着那张人面步步逼近。抬起手，即将见分晓时，身后忽然传来苏画的喊声：“楼主，你怎么回来了！”

胡不言不说话，他对于逃跑还是很在行的，压低了身子在坊院间穿梭。临水的楼都是骑楼，上面作赏景看花之用，下面专供人穿行。于是紫府弟子奔走于高楼林立之上，他们便从冗长的廊子底下穿梭。夜晚的狂欢刚刚拉开帷幕，四周都是酒酣耳热的人，胡不言有意引发骚乱，人群之中一通胡窜，所到之处惊起一片哗然。于是大家都出来看神仙了，毕竟这样激烈的追逐场面，比看外邦客吞刀子有意思得多。紫府的人呢，终究不愿意乱了红尘，见人越聚越多，只得中途袖手，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卢照夜露出赧然的神情来，“楼主言之有理，确实是我唐突了，实在是要它急用，所以不到之处，还请楼主海涵。”

不得不说，这位贵公子是个充满诗情的人，那种精致到骨子里的情调，真不是什么人都能仿效的。

骨头都散架了，她拽下面具瘫坐在地上，居然还有兴致和他调侃：“他自然想我，我知道他每日每夜都在想我——想杀了我。”

这就是做了亏心事的感觉，其实以前她做的亏心事也不少，奉命去杀那些兰战需要她杀的人，作为杀手，再见仇家也能气定神闲。然而这唯一一次不以杀人为目的的行动，居然会让她如此心慌气短。双手紧紧扣住茶盘，到了走投无路时只好背水一战了，虽然这一战绝无胜算。眼尾留意胡不言之前说好的那扇窗，她开始计算到那里需要耗时多久。如果现在纵身而下，以胡不言的速度，能不能赶在他出手之前逃离。

油头粉面，来者不善。胡不言眯觑起眼，不动声色把她拨到了身后，“热海公子？”

卢照夜说不，“我是特意来请楼主的，既然路过我望江楼，没有过门不入的道理。寒舍就在不远，楼主若不嫌弃，请入我寒舍小坐，我有好酒款待贵客，如何？”

崖儿只是一笑，“卢公子未免太性急了，江湖上诸多门派追踪了二十年，没有任何头绪，公子托付波月楼不过短短数十日，如果十日之内我将神璧交给你，你能相信这神璧是真的么？”

卢照夜说那是一定的，就算不耐烦胡不言的多嘴，也还是保持良好的修养，顿了顿又问：“那么眼下进展如何？依楼主之见，在下还需等多久？”

卢照夜却一笑，“哪里，楼主是请也请不动的贵客。内子早就听说过楼主大名，也知我委托波月楼办事，常说要去拜会楼主。今日正好凑了个巧，我命人请她出来侍酒，还望楼主赏光。”

“这次定下就不变了吧？”他有些拿她没办法，可话里依旧满是宠溺的味道。

被识破了？崖儿心里有点慌，这个说不熟悉，但又熟悉到骨头缝里的人向她走来，脸上带着探究的神色，每近一步都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那双眼，那张脸，无一不令她感到恐慌。

那微挑的眼梢下顿时飞出来一个媚眼，当然胡不言并不认为她是对他有意思，长成这样没办法，微微流转都像暗送秋波。

热海公子对牟尼神璧的消息更为关心，儒雅的人，推杯换盏也没有匪气。敬过了一轮酒，便矜持询问有关神璧的消息。

“不尽然。”胡不言抹了把油汗，“你刚才听见他喊你什么了？不是岳崖儿，是叶鲤！这说明什么？说明你在他记忆里很重要，他认定你是叶鲤，而不是什么波月楼主。”

小情倚着他，笑得心满意足，“很好。”

他们告辞离开了，卢氏夫妇起身相送，一直送到漫坡上。

“如何？”卢照夜低下头，吻了吻妻子的额头。

崖儿做好了接受视觉冲击的准备，可绕过雕花栏杆，出现的竟然是一张娟秀的脸。五官不说美，至少端正。皮肤极好，吹弹可破的细腻，和那晚的狰狞相去霄壤。

崖儿想了想，倒也好，反正本来就想去探探究竟，他既然相请，就顺水推舟了。

他下意识回头，结果竟疏忽了近在眼前的人。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人影一晃，自窗口凌空而下。他暗道不好，伸手抓了个空，待奔到窗前时，只见一道红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哪里还有她的踪迹！

如果说卢照夜的态度单纯是客套，那么他夫人便有些热情过头了。崖儿寸寸留心，卢夫人的几次三番表亲近，都被她不着痕迹地婉拒了，但挡得住手脚，却挡不住视线。

崖儿抬头望过去，所站的地点不同，所见的景致也大不同。上次她飞檐走壁，并没有留心周围的布局，现在是带着游兴而来，当然得好好欣赏一番。

崖儿暗暗纳罕，但疑惑不做在脸上。只见卢夫人踩着莲步姗姗而来，听卢照夜介绍完，立刻露出满脸惊艳来。

小径铺满落花，那花瓣大约是桃树的，随他袍角翩翩，绕足掀起轻柔的回转。王舍洲处处奢靡，但这条通往望江楼的路，却如幽冥中的无底安逸，淡霭凄林中的一线希望般，那样扎根尘世，又远离尘世。

当初热海公子在王舍斥巨资兴建亭台，望江楼是重中之重。楼有四层，翘角飞檐制式繁复，青瓦白墙朱窗，宫灯处处高悬。最新奇的倒还不是那楼，而是遮挡住半边楼体的巨大桃树。她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树，照树龄来看大约逾千年了，枝叶纷披，满树繁花，原来小径上的花瓣就出自于它。沉沉的，厚重的粉白映衬着画楼，于是那楼也像这迷影重重的热海公子一样，变得优雅而深不可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