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四
“可……敌军就要上来了。”护卫武士不解。
大军开至北门外,在巴鲁和巴扎的指挥下部署在各自的位置,不花剌从未见过草原人列那么复杂的阵,每一个细节似乎都饱含深意。他瞪大了眼睛,竭力想从中领会些什么,但脑子里一团乱糟糟,就像要用武士粗糙的大手去解一个纠结的丝线团那样,无从下手。
羽箭在空中拉出尖啸声,山碧空的手微微用力在黄金苍狼旗上一震。一个如同波涛拍打礁石的声音把羽箭的啸声整个压了下去,飞虎帐的骑兵们觉得眼前出现了一个幻觉,在山碧空拍击旗杆的瞬间,一片火焰色的光闪灭,一个呼吸般的波动以旗杆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传播出去。
几乎在前军锋线冲入朔北部阵地的同时,朔北部的两翼左右交叉斩切,拦腰把那支“箭矢”从“箭杆”中部截断了。新军在少许的抵抗之后就被冲散,“箭”断了,前后被分开来包围。留在后军机动的巴赫带着莫速尔家的铁骑兵突前,接替了新军的位置,和朔北人展开了激战。他必须坚持至少半个对时,这是阿苏勒要求他的时间。前军同样被包围了,人数占优的朔北人从四面八方围涌上来。
“这是这世界的罪啊,”山碧空在心里说,“不是人的。”
几十枚羽箭同时离弦,飞虎帐骑兵们立刻收弓拔刀,预备冲锋。没有人能在这样的攒射下逃生,除非他是铁铸的。
他猛地拔出影月,长刀斜指前面的天空,“前进!踏平他们!这是我们为青阳雪耻的一天!”
哈勒扎带领的飞虎帐骑兵足有三成在阳昊之井发动的第一瞬就被脚下腾起的火焰震碎之后焚烧,飞虎帐武士们防备着焚风,甩脱了马镫,仅以双腿夹着马腹奔驰,以便随时滚下马鞍,但是当他们看见山碧空挥袖,立刻滚落马鞍时,才发觉火焰从脚下袭来。战马们在它们无法理解的力量前惊慌失措,恐惧地哀鸣着,四散奔驰。
“大那颜!回撤吧!此时不能出战!”不花剌回头看着即将成形的锋矢之阵,“有什么不对!狼太多了!”
“白狼团……出动了!”斥候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前方。
远处山碧空缓缓地抬眼,看了看那些狞亮的箭镞。
“我的老师说,真正的将军从不在阵后,因为不在战斗最激烈的地方,闻不到战场上的血味,看不到一个个人倒下,就不能理解战场,下的命令也就靠不住。”阿苏勒说,“如果被姬野知道我坐在城里指挥,他会嘲笑我的。”
阿苏勒低头,笑了笑,“我这样的人,当大君,不是会害了很多人么?我也不是不怕死,但是我这样年轻没经验的人,如果不在那个位置,凭什么让大家都相信我呢?我需要大家都相信我,如果大家心里怀着疑虑,我们的希望就没了。”
“你是了不起的天驱。”阿苏勒说。
阿苏勒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能明白他的意思,在这个战场上他们各有各的位置,也许下一刻他们就会死去,所以没有时间为战友觉得悲伤。
“将军,要活下去啊,等我回去!”阿苏勒无声地说。
不花剌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心底一股寒气翻涌着上来,呛到他的喉咙里。那是一个比其他巨狼都更高、更魁伟、更威严的影子,正以帝王般的姿态踏上地平线,它走得缓慢而有力,每一步都踩得雪花飞散,它在风里抖动身体,马鬃似的长毛像是战旗般飞动。它的背后,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它的背上,坐着一个黑色的人影,隐约可以看见那人的手中,提着森严的大钺。
“大那颜,敌军主力跟上来了!”斥候急报到阿苏勒的马前。
“杀了蒙勒火儿!杀了他!”九王从一个敌人的心口里拔出战刀,对着飞虎帐的方向咆哮,之后扑向了下一个敌人。
“跟着我!杀了那个妖魔!”他没有等阿苏勒回答,大喊着拍马,直冲出去,飞虎帐冲在最前的几百名骑兵们一愣之后,追随在这个勇士的马后,散开成半月的阵形。
他需要为不花剌劈开道路,他必须杀了这个山碧空,提前压制从两翼包夹上来的骑兵。
“绝对可靠,台纳勒河一战后,我们有个出色的斥候藏在雪地里,跟随后撤的朔北人,摸到了他们的营地位置。这些天我们一直派人悄悄地监视着。”
他不能允许自己被区区一个人阻挡了成功的路,如果他不成功,不杀了这个人,北都城里要死几十万人!
一个巨大的身影从低洼处走上高地,站在山碧空身旁,他背着一付床弩般巨大的弓箭,张开了弓,一次把三枚巨箭搭上弓弦。
他不准备说什么来安抚部下。这支拼凑起来的军队中有多达一万人是临时从奴隶和平民中选拔的青年男子,都位于中军,对于第一次上阵的人而言,任何语言都无法让他们减轻压力,任何关于荣誉和责任的呼吼都不能让他们忘却恐惧,战斗开始的时候,他们将遭到最惨烈的屠杀,中军将被生生地切断。这是“碎箭”之阵中关键的一环。
一名虎豹骑策马狂奔到他面前,“大那颜,左右锋损失已经过半!”
“是啊,站在城墙上往下看,他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了。”旭达汗淡淡地说,而后他低低地叹了口气。
“我的一个好朋友,就是来劫法场救我的那个家伙。”阿苏勒笑笑。
“我可以暂时后撤,但是我的旗不能撤。”呼都鲁汗拍了拍旗杆,“从今天这一战开始,我要每一战都把我的旗往南插,一直插到……东陆的南端!”
不花剌觉得振奋,摸了摸箭囊里那些危险如毒蛇的破甲箭。他从这沉默的行军中感觉到希望,他们现在就像潜行的刺客,等朔北人发觉他们开始进攻时,想必会大吃一惊,措手不及。
“担心消息外泄?”
三人一齐看向远处,那里又多了一面大旗,呼都鲁汗的黄金苍狼旗之下,朔北部的骑兵们正在汇集,那些雄骏的薛灵哥战马围绕着黄金苍狼旗小跑,这个圆形的骑兵大阵渐渐从几百人变成上万人,武士们奔驰着,狂呼着,和不远处沉默如生铁的白狼团鲜明对比。
狼中的皇帝站定了,仰头对着初升的太阳发出了吼叫。所有的狼都向它靠近,跟着它嘶吼起来。整队中的青阳武士们都怔住了,狼吼声海潮般涌来,像要将他们吞没。
入夜前,大君忽然派人赏了鬼弓一千人五百只羊和两百坛古尔沁烈酒,如今羊肉和烈酒的香气正飘在这间帐篷里。不花剌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他们这些人能活着回来的可能不多。这两天他在脑海里不断勾勒那战术的最后一瞬,左锋的虎豹骑大队忽然崩散,在白狼团最骄傲最狂妄的时候,一千个黑衣的射手从崩散的左锋里突出,直插白狼团的心脏,蒙勒火儿所在的位置,破甲箭如同低飞的蝗群。对方会用弓箭和回旋的铁斧反击,他多年来的兄弟会一个接一个从马背掉下,他们就像一支铁箭,射到了坚硬的甲胄上,不断钻入,不断磨损,只需在箭镞彻底磨损之前钻透那甲胄,就是胜利。
帐篷帘子被人掀开了,一个人影闪入,“不花剌将军,请带着你的鬼弓出北城门整队。”
这诡异的一幕令飞虎帐的骑兵们都觉得不安,他们纷纷拉住了战马,在距离山碧空两百余步的地方站住了。这样一支庞大的骑军,停下来很是艰难,骑兵们急促地喘息着,等待着阿苏勒的命令。
这个世界纷纷扰扰,总有些理由让男人们不得不举起刀去搏杀,他们咆哮,他们砍杀,他们哀嚎。
一次吞吐在距离铁氏兄弟仅仅两丈的地方发生,气浪飞卷,卷起的雪块打在巴鲁的背上,隔着铁质甲胄,巴鲁仍旧吐出了一口血。他拼命抓住弟弟,紧紧把他压入雪层里,用身体压在上面。
“其实我一直不喜欢木黎,”九王低低地叹口气,“但现在我很想他在我们中间。”
“姬野?”
阿苏勒眺望北面,确定他和黄金、白夜两杆苍狼大旗的距离,拦在他正面的是一万五千人的朔北部骑兵,他需要突破这些人。他答应过不花剌要斩断黄金苍狼旗,这也将引发白狼团的冲锋。他握刀的手燥热,在大军的咆哮声中心跳加快。
朔北部的半月阵在变化,左右两侧向前伸出的月牙迅速地拉长,月形越变越大,数万人的骑兵大队从左右两翼飞起,显然是包抄的阵形。
比莫干带着贵族们冲上北都城的城墙。他们也都不知道出战的具体时间,是在清晨的梦里被城外震天的喊杀声惊醒的。
阿苏勒摇摇头,“我不知道。”
虎豹骑和鬼弓这两支训练有素的军队还保持着平静,但中军有隐隐的不安涌动,交头接耳的声音不绝于耳。
“阿苏勒在东陆学到了了不起的东西啊!”比莫干赞叹。他清楚地看见前军的左右锋在朔北人的重压之下仍在推进,急欲雪耻的虎豹骑选择了精锐中的精锐出战,每一人都势同猛虎,这些倨傲的铁骑兵并不真的在乎死在战场上,他们更在意的是自己的名誉,前次被白狼团惊马而撤退,令这些凶悍的男人在家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大那颜也亲自出战?”不花剌说。
“是!”所有人同声回答。
“是,阿苏勒要做的,就是这样了不起的事!”比莫干微微眯起眼睛,“如果我们猜测的内贼真的存在,那么他就在我们之中,现在他已经知道我们的目的,却没有机会去告诉蒙勒火儿了!”
数百匹数千匹的狼狂奔着登上高地,和先前啃食尸体的狼群汇合,跟着狼群出现的,是提着战斧和巨钺的男人们,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跨上狼背。第一个出现的男人把一杆破碎的大旗用力插入雪地,旗杆没入了小半,骑狼的男人们在那面旗下汇合。
这是阳昊之井暂时停息的瞬间,雪尘落下,黄金苍狼旗之后三里,白夜苍狼旗开始向他们推进,簇拥着那旗的,是整个白狼团,他们的领袖蒙勒火儿必然也在其中。白狼团终于忍不住出击了,最艰难的局面和最好的机会同时到来,只要不花剌能在朔北部主力骑兵围上来之前突出人群,他们就有机会杀了蒙勒火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