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旧部
韩眧沉吟半晌,忽问:“淮阳王曾是雄踞一方的摄政藩王,在他死后,那些旧部都到哪里去了?”
谢遥耸耸肩:“被燕王旧部干掉、被怀帝打散收编、解甲归田,不出这几样罢了。”
“那些解甲归田的人,会不会都回到了豫州?”
谢遥眉头一挑:“子曜为何有这一问?”
韩眧也不隐瞒,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谢太傅让自己的得意门生就任豫州刺史,为的不止是保护一个崔家娘子,前任刺史要保护的,应该还有这些淮阳王旧部。”
谢钧是淮阳王的故友,扶助怀帝上位、推动燕王长史案是因为淮阳王本来已是油尽灯枯,他便借这个机会争取万人之上的权力,以保护故人之子。他为了一个淮阳王遗孤尚且能做到这一步,那淮阳王的旧部呢?他会否因为害怕怀帝一脉会将已经解甲归田的那些人斩草除根,而用自己手中权力和谢家在陈郡的势力将他们庇荫于羽翼之下?
她停下来想了想,便接着说道:“而他向我提起过崔家娘子,却只字不提淮阳王旧部,我大胆推断,那是因为他们已经没有被保护的需要了。”
没有被保护的需要,是什么意思?两人之间再次陷入了沉思。半晌,谢遥才疑惑道:“我的身份……既已知道了,他为何从不告诉我这些?”
韩眧定定的看着他,缓缓道:“因为你还没有把一切彻底推倒重来的觉悟。”
她话音一顿,轻快的笑着补充:“我说的是——造反。若不是要造反,知道哪些人是淮阳王旧部对你有何益处?你每知道多一个秘密,前路便只会再凶险一分。”
他听着她嘴里轻轻松松的说着他上辈子作为忠君爱国第一位的南阳侯时想也不敢想的“造反”二字,彷佛有一道全新的大门在他面前徐徐开启。
脑海中忽地豁然开朗:“我想我明白了为什么那些流寇知道是谢夫人的灵柩后,便立即夹着尾巴逃了。”
韩眧会心一笑,朝他点了点头。
虽然知道她和自己已经想到了一处去,他还是说了答案:“因为,他们得以活着,甚至壮大,都全是因为谢太傅一人。”
“若这些流寇当真是淮阳王的旧部,你可有想过利用他们的力量?”
不知为何,他在刚才说出答案的那一刻,便已料到了她会有如此一问。他想了很久,久得像是过了一辈子,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你也知道的,我本来就不是真正的谢遥,淮阳王虽然应该是我的生父,可他的事迹于我来说却更像是别人的故事。我们正在以现在的身份去为生民立命、去改变天下的不公,我确实……找不到把一切推倒重来的理由。”他的声音有些落寞:“况且你在最初不是为亡父翻案而入仕为官的么?若我带着淮阳王才是正统的旗号站出来,那奉怀帝之命杀了先淮阳王的暗卫又是什么?”
“你说得不全对,我当初的确是为了燕王长史案下山赶考,但不是为了给他洗上一个清名。”她想起了宋渝说过的一句话:“先父做了的事便是做了,我想要的是天下人知道淮阳王之死和假燕王长史那段历史的真相,而不是被当权者所造的迷障所惑。”
“话已至此,若你还需要一个理由,”她一字一顿的说道:“皇帝陛下让我来豫州,不是要我来找真谢夫人或是来查谢家的什么底细,而是要让你不能活着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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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州刺史每年正月上京觐见,这意味着皇帝的答卷韩眧必须在明年正月之前完成。
她却不急于要谢遥作答,镖头和流寇的身份也可以暂且先放在一旁。
因为顾文笙来了。
严格来说,是来了陈县,不过造访的地方不是豫州刺史府,而是陈郡谢氏的谢府。
韩眧来到谢府求见的时候,顾小公子还回绝了头两次,第三次才由东道主谢遥作主,把她放了进去。
顾文笙正在谢府正堂中和谢遥相谈甚欢,见她进来,行了一个和在扬州临别时一样的标准大礼,冷硬的道:“在下可是来找谢家哥哥的,不是刺史大人。”
谢遥在少年身后看不见的地方朝她摆了摆手,无奈一笑。
“原以为上次扬州一别,便是永诀,没想到顾公子还愿意应我之邀来豫州治水。”韩眧也回以一丝不苟的大礼,由衷地道:“韩某替豫州百姓多谢顾公子。”
见她如此放下身段,顾文笙只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依旧一脸冷漠的样子,声音却缓和了不少:“我并不是为了刺史大人的大义而来,只是走访大江南北之后,有了新的想法。”
知他还有下文,韩眧把双手交叠身前,作洗耳恭听状。
“我发现河水经过之处,往往因为天雨等因素而积水过多;但在河西的地方,又时常因为没有天雨而受旱灾所扰。所以我有一个名为堤坝的设想——”顾小公子说到自己喜欢的事,话音一洗早前的冷硬,眸中星火盎然:“堤即是汇集多出来的积水之处,透过开凿河道可以把积水引导至缺水的地方;坝即是在有水患之忧的地方兴建一座类似墙身的、高出来的建筑,用以分隔水流、引水至堤中储水的水库。”
少年越说越快,听得韩眧一个头大。她听了这长篇大论的一大通,只听出了一个重点:钱。
顾小天才的这个计划,什么堤啊坝啊的,听下去便知道要花很多钱。
韩眧想了想刺史府的储备,豫州的确算是比较富裕的一州,可这么大的一项工程,到底前后要花多少钱才能建成?
当下便叹道:“原来顾公子不是赏我的面,也不是赏谢家哥哥的面,是赏豫州刺史府金库的面啊。”
少年不置可否,淡淡道:“新任的扬州刺史只愿守成,扬州衙门里如今更没有顾氏中人说话的一席之地,但我觉得大人是不同的。”
不会安于现状而不敢尝试;不会因为姓氏而看重一个人,同样也不会因为姓氏而看轻一个人。
谢遥一直默默听着两人之间的对话,此时忽道:“若水利工程需要银子,陈郡谢家愿意借出。”
这么大的一项工程,刺史府自是要想办法筹措更多的银两回来;只是韩眧没想到他竟然会在这个时候主动提出。“借?那怎么还?”
他似乎早已准备好了答案,顺口便道:“一是功成之后,官府的银两不需用在赈灾之上,而淮水以西的农田富庶让官府的税收从而增加,此时便可酌量减免谢家赋税;二是建一块功德碑,让所有愿意支持利民建设的家族都得以青史留名。”
听到功德碑的部分,韩眧脑中疑问一下子的豁然开朗。经过前任豫州刺史下马、谢遥解服丁忧、京中流言四起等一系列的事后,谢家声势明显不如短短一年之前的如日中天——以至于连龙椅上坐着的那位都觉得自己可以悄悄的取了他的性命而不用面对后果。
一座功德碑并不能为谢家带来什么实质的利益,却是要让天下人和宫中那人明白,他谢遥还是有贤名在外,可不是说除去便能除去的。
这种效果对其他世家亦同样有鼓励的意思:在人人认为世家已经开始倾颓的时候,用他们并不缺的银子来换取一个让他们重振美名的机会,世家们大抵也是乐意之极。
如此刺史府便只用抛出一块名叫功德碑的砖,引来了实质白花花的玉,无论是对她这个需要银子的新任刺史还是他这个需要声望的陈郡世家而言都是互惠互利。
韩眧在心里已经给他鼓起掌来,只是在顾小公子面前脸上还是不动声色,一脸泰然自若的朝两人道:“向豫州世家筹措银两的事就劳烦两位和相熟的士族交涉了,刺史府自会着手准备堤坝所需的物资和人力。”
顾文笙轻哼一声,眼神彷佛在说“这些东西我可不管”,看了笑得一脸温文尔雅的谢家哥哥后又忍住了没说出口,勉强点了点头。
韩眧心里知道自己此次外放,在皇帝的心中大概便只有两个目的:为他一手提拔的寒门亲信拜相铺路,和借近水楼台之便处理掉身份不明的谢遥和树大根深的谢家。可是她既来到了豫州,便不想只做这些朝堂权谋的事;无论任期有多长,自己看不看得见堤坝引水西流的成果,她只希望自己所做,至少有一些是真真切切是为百姓而做的。
三人把水利工程的计划初步定了下来,韩眧也不打扰顾小天才和他的“谢家哥哥”叙旧,回到了刺史府找吕别驾交代一下堤坝、库银和功德碑的事。
吕言睿一听她有意大兴建设,已是目瞪口呆,后来再听见她欲向世家筹措而建功德碑之举,眸色转深,似是在沉思她此举的真正用意。
她没有给他一个答案,转而问了徐月英的功课。吕言睿每日都有自己作为一州副官的功夫要做,自是不可能花多少时间在传授小小流外官身上;可不知是不是听了韩眧那日的一番话后,他也没有刻意看轻或怠慢这位刺史亲点的女书吏,而是为她安排了每日自修的课题,遇到不懂的地方也不厌其烦的解答,绝不敷愆。
开始处理了对付水患问题的水利工程之后,下一步便是要去见一见流寇问题里的其中一方了。鉴于她朝廷命官的身份,她可不想直接冲上山去直捣匪寇巢穴,韩眧想了想后,还是决定先从不知是不是由崔家娘子坐镇的镇远镖局开始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