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宋渝
太傅夫人病情反覆,在御史中丞加冠之日病发昏迷,大理寺的谢少卿还一连请了五日病假在母亲床前侍疾。
“谢夫人”神智不清,口不能言,还不知有多少日子可活,皇帝大概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没有再召韩昭入宫复命。
在加冠的五日后,崇义坊的御赐新宅便修葺完毕,只待韩昭迁入。
既是御赐的,皇帝又是个好面子的人,曾经颓垣败瓦般的破宅子已被修葺得焕然一新。可皇帝也不是个花钱如流水的昏君,这韩府建筑便也只是沿用了原来的样子,加以翻新便了。
搬进新府之前,她可没有忘记要雇人打理日常生活的事。宋渝家中长年行商,自有相熟的门路,她便用均田制下朝廷以赏银取代荫田的银子,让宋渝托人找了一个厨子、一个车夫、一个门房和两个护院。
以她现在的地位和新府之大来说,五个下人可算极少;可是她在京中一年以来都是孑然一身,一下子多出来了五个人五张口,让宋渝也不禁概叹:“愚兄本来还怕子曜一个人到了崇义坊会孤零零的,现在倒是热闹多了。”
此时正是搬家前夜,韩昭在宋渝的院子里蹭了最后一顿饭。
她摸摸鼓胀的肚皮,笑道:“要是这新雇的厨子比你家的做得好吃,要不日后由你来韩府蹭饭吃?”
宋渝连连摆手道:“考绩之期快到,下官可不要落个与中丞大人私相授受的口实。 ”
他的眼里一片戏谑之色,让她也忍俊不禁的笑出声来。
虽知他在说笑,可是踏入十一月后,一年一度的考绩之期也的确到了。
本朝自确立官制而来,都是三年一大考、每年一小考,今上即位后在兴和元年举行过一次大考,今年兴和四年刚好便是下一次大考之期。
一般官员考绩都是由吏部主持,大考则加上两个在朝中德高望重之人分别主考京官、外官,再由门下省给事中监考京官、中书省中书舍人监考外官。御史台作为监察百官的机构,自是要火眼金睛的盯紧整个考绩过程,弹劾考绩官员与被考官员之间的风吹草动。
考绩结果分上中下三大等级,每一等中又分上中下三小等级,由上上等到下下等总共九等。其中每过中上一个等级便赏三个月的俸禄,每低于中下一个等级便罚一个月俸禄,另外考获上等的官员更可依照空缺递补晋升,考得下等的官员则要被贬、甚至撤职查办。
听他提起考绩,韩昭收起玩笑的脸色,正色道:“以善言兄的大才,不应委屈自己在集贤院和宗正寺领两个改变不了这天下时局的闲职,借着这次考绩的机会,可有调迁的想法?”
宋渝轻轻一笑,摇头道:“闲职是真,但改变不了天下时局——这我却是不敢苟同。”
韩昭微微挑眉,知他还有下文,便不急着回应,只作洗耳恭听状。
果听宋渝续道:“记得在那日子曜的冠礼上,谢太傅说的一番话么?”
在三冠完成之后,相应她的取字“子曜”和单名“昭”字,谢钧言道:为官者,当如曜日照亮天下,破除迷障;当为万民昭雪,让无辜者有冤可诉,让夜行者得见前路。
“愚兄入仕为官,为的是一宗冤案——我只想天下人知道这宗冤案的真相,而不被当权者所造的迷障所惑。”
冤案?无论是哪个朝代、何人当政,冤案这两个字也总不会少。可是,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和她沾上关系的聚贤庄主、谢钧、谢遥,甚至被她或明或暗所杀的魏尚书、张刺史,这些人都和同一宗冤案有关。
便是将淮阳王定性为反王之一、淮阳王之死定性为反王仇杀的燕王长史案。
而上一世的宋善言,便是在集贤院所编修的《越史》中,将淮阳王楚涟写成安内攘外、为民请命的一代贤王的集贤院学士。
南阳侯楚桓为首的保皇派争论史典应灌输“正统”观念,而当今皇帝一脉,方为正统。知道韩昭是站在楚桓一方之后,宋渝还对她发出了灵魂拷问:什么时候开始,南阳侯那维护皇权的“道”,竟比天下人有权知道的真相都重要了?
韩昭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小心翼翼的问:“善言兄入朝为官的目的,不会就是为了平反燕王长史案吧?”
“燕王长史是什么人,刺杀淮阳王为的是什么,我不在乎。”宋渝淡淡道:“我要的是,还天下一个关于淮阳王的真相。”
韩昭心头一动。“善言兄是淮阳王的什么人?”
他不知道燕王长史是谁,刺杀的真相是什么,她也从未听过亡父有师父和谢钧以外的什么朋友,所以他不会是“燕王长史”那边的人,而只能是淮阳王那边的人。
宋渝沉默良久,似乎是在权衡此刻向她和盘托出的利弊。
见他还在犹豫,韩昭心想你连要还天下一个关于淮阳王的真相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都说了,怎么现在反而畏首畏尾的,不禁哑然失笑:“小弟下山赴考,本就是为亡父翻案而来,兄长大可以相信我。”
宋渝恍然大悟:“子曜的亡父……是燕王长史?”
“是,也不是。”韩昭娓娓道:“此事说来话长,兄长只需知道,何人从淮阳王之死中受益最大,何人便是燕王长史案的背后主使。”
宋渝身躯一震,明白了她此话深意——要把这段历史的真相还原,便是要和怀帝和身为怀帝嫡子的今上站在对立面上,而她韩昭绝对不是站在皇帝的那一边。
“我家里人,本来并不姓宋。”他长长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宋字从宀从木,宀取其家之义,木为杨氏部首。我本该姓杨,故淮阳王妃杨氏的杨。”
故淮阳王妃……他是不愿透露太多,还是真不知道淮阳王妃现在不仅活着,还是谢府里的太傅夫人,谢家独子还是淮阳王妃肚中遗孤?
韩昭试探的问道:“淮阳王妃和谢太傅夫人,不是关系匪浅么?”
宋渝点了点头:“太傅夫人的母亲曾经二嫁,和故淮阳王妃——还有家父——虽不同族,却是同母异父。”
这一点谢钧倒是不曾告诉过她。韩昭现在总算是弄清楚了在外人眼里已经死去的淮阳王妃是如何假扮太傅夫人的,原来和原来的谢夫人竟是同母异父的姐妹,想必模样也有几分相像。只是却不知本来的谢夫人到哪里去了。
这却不是现在她该想的问题。从宋渝的字里行间听来,他的确不知淮阳王妃没死,谢钧曾经想把淮阳王遗腹子养成真正的谢家公子而让他避世,想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没有给过淮阳王妃的家人一丝希望。
她不知道现在的谢钧既已决定了要去争一次,会否告诉王妃的家人真相,可计划既然是谢钧的,她也不该在这个时候插手。
她便只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了善言兄想做的事,到底是什么。隐于集贤院做那编写史典的事,固然能把真相都写出来,可是写了出来之后,善言兄可有这个能力——或性命——去把史典公告天下?历史的真相从来都是由手中握有至高权力的人所淹没,你我手中若没有握住相当的权力,又如何把淹没的真相大白于天下人前?”
“我希望善言兄可以借考绩的机会为自己争取更高的位置,静待适当时机的到来。待时机到来了,才能一击即中,让死者瞑目,让生者欣慰,让知道真相的人不会再受性命之忧的威胁。”
宋渝听罢,脸色变得有些颓然,良久才释然一笑,点了点头道:“愚兄还是远没子曜看得通透啊。”
韩昭嘴上淡淡一笑,不禁想到上一世的他。
上一世他把真相写进了越史,却因此掀起了一场修史风波,而当时的他毫无根基,和楚桓为首的保皇一派相斗根本就是以卵击石。那时的她怜惜他有大才,把他从党争之中捞了出来,放到了礼部的肥缺上,却一直没有想通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不过,这一世的“谢遥”若像自己一般真的想通想透了,只怕他们离这真相大白之日便也不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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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百官休沐,也是入宅吉日。
韩昭的行囊本来就少得很,又刚刚雇了五个新人,六个人七手八脚的便把她仅有的几个箱子都搬到了新居去。
才刚到了崇义坊,便撞上了宫中内侍,正是天子派来贺她乔迁之喜的。
内侍带来了“天下为公”的牌匾,乃是御笔亲题,足见她如今在皇帝心中的地位。韩昭连忙把牌匾挂到高梁正中,跟着内侍入宫谢恩。皇帝虽只是勉励了几句便放她回去,可这么一来一回的,回到府中便已是日落西山之时。
她方才坐下,正要让新雇的厨子弄些什么来吃的,新雇的门房却匆匆来报,大理少卿谢遥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