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扬州
八月上旬,朝廷一行人终于到了扬州刺史府所在的建康。
建康本名建业,开国高祖一统之前天下曾是三分,而建业便是那其中一国的都城。后来高祖立大越、灭其余二国,便将建业改名建康,设了扬州刺史府。
扬州本就是富饶之地,建康又是以前的一国之都,城墙如洛阳一般的高且坚固,而城内人来人往、衣香鬓影的连陈县也难以比肩;城外的河道上歌舞客舫、商船货船也是来往不绝。
江南一带明明在一年前才受水患所扰,但如今看来,建康依旧歌舞升平,仿佛从来不受影响。又或者,受水患所扰的,从来就不是建康城内娱乐至死的世家子弟、商贾名流。
此时均田制、三长制的新政政令已经快马加鞭的下达到了地方,扬州作为由京中派出御史监察、大理少卿审理、度支员外郎执行新政的第一个州府,整个建康的目光都落在了这支朝廷大队上,他们入城之时大街两旁都站满了人,几乎可算万人空巷。
相比大街上的热闹,扬州刺史府门前却明显冷清得多。
迎接一行人等的是一名身穿深绯官袍的中年人,身形颀长,面白无须,一脸温吞的样子。
“在下扬州别驾孟知舟,代扬州刺史府见过谢少卿、韩侍御、贺员外郎。”
三名文官连忙和他拱手见礼。武官岳长风自是被凉在一边,他却也早已习以为常。
谢遥上前一步问道:“不知扬州刺史何在?”
孟知舟巧妙的道:“秋税一事张刺史自知难辞其咎,正在刺史府中静思己过。”
韩昭和谢遥对望一眼,心下暗骂一声老狐狸。
遇上隐瞒户籍这样的大案,张刺史撤职查办,本也不为过——政事堂的相公们派官居四品的谢遥前来,本来就有让他把刺史革职下狱的意思。至于扬州刺史府内其余根深蒂固的世家势力,自是能保则保。
他们没想到的是,这本来应该是弃子的张刺史可惜命得紧。什么难辞其咎,什么静思己过,总之就是不辞官位、不自首伏法,之后大概便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可他们一点也不急。真的。
韩昭朝谢遥一颔首,对孟知舟道:“张刺史的事由谢少卿全权负责,如今刺史虽不管事,可在下还是奉了皇命监察扬州新政实行的,还请孟别驾准备好扬州所有户籍纪录给这位贺员外郎一览,然后着手准备三长选举、重制户籍的事。”
这孟别驾也是一个人物,此刻仍是面不改容,不慌不忙的把一行人等迎进刺史府中:“刺史府已为诸位准备好了下榻的院落,还请诸位先进去安置好,在下再向各位大人逐一汇报。”
孟别驾果然准备周到,一行人中身为流内官的四个人——包括振威校尉岳长风——都被安排了各自的院落,而身无品位的随行官兵、流外文官则是住在了外院近侧门的院子里。
韩昭站在自己的院落里环顾四周,这院子平时不像是住人的,倒似临时改建而成,却不知已比她在洛阳那破房子强了多少倍。
反正朝廷因对没收官员荫田权而作出“补偿”的银两她也有份,回去后正好可以买一间没那么破烂的宅院,再雇一个车夫、一个厨子、两个护院……
“在想什么,想得一脸餍足的样子?”笑意盈盈的话音传来,韩昭回头一看,只见一脸如沐春风的谢大公子正站在院门前。
她没好气的道:“在想回京之后要雇两个护院,不让某些人在别人家里来去自如。”
谢遥轻笑出声:“一般的护院,还能跑得过我不成?”
韩昭的耳根甚是可疑的红了起来。陈县那一夜她虽是醉得朦朦胧胧,可前半夜的事她还是记得清楚的,包括被他提着用轻功跃出窗外的事。
她干咳两声掩饰尴尬,板起脸道:“你有这闲暇跑我这儿来,还不如去审问那个张刺史。”
“不急。”谢遥却是摇了摇头。 “我愈是急躁,便愈显得没有底气。张刺史怕也是这么想的,才会好整以暇的坐在那里等我前去。”
韩昭蹙眉:“那我们该怎么办?”
谢遥徐徐道:“我们此行扬州,是要重制户籍的。而要重制户籍,便必须要走访扬州境内曾经属于顾氏和其他世家荫田的佃户。”
“刺史府若是虚瞒了户籍,那多了出来的人绝不会平白消失,一定是藏在了某一处或某多处;而审这一案的关键,便是把这些人都找出来。”
韩昭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又问:“可要叫上贺兄同去?”
谢遥忙道:“不用了,就我和你两个。”说罢似是觉得自己出口之快实在有些可疑,又连忙解释道:“此事不好惊动孟别驾,我想让贺员外郎留在府中先用核查卷宗纪录的由头来拖住他,而我和你则到建康城外的农村探路。”
绝对不是想要支开状元郎和子曜独处,真的。
他眨着一双无辜的桃花眼,直让她哭笑不得。
既是探路,两人便各自回房换下了今晨入城之前才穿上的官服,谢遥换上的仍是那身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的月白锦袍,韩昭最是拿得出手的还是只有一件普普通通的碧色长衣。
唉,还真是人比人比死人。
两人轻车简从往城外而去,第一处去的地方便是顾氏荫下的其中一条河村。
这条村子沿河而建,约莫有百户人家,以新制中的五家为邻、五邻为里、五里为党的算法来说,大约便是一党的大小。顾氏本家并不在这乡野地方,但村后的半山上坐落着顾氏的别院,别院和这村子里的佃户都由那里的管事打理。
她本以为在水灾过后,建康城里的歌舞升平也不过是扬州士族粉饰太平的假象,没想到在这条全是下品庶民农户的村子里,似乎也没多受灾情影响,村民们收割的收割,叫卖的叫卖,甚至玩乐的玩乐,全是一片生机盎然。若扬州各处都是这样子的,看来刺史府上下还真是谎报了灾情,以贪墨朝廷粮饷。
……韩昭定睛一看,却发现这村子里竟也不全是下品庶民。
一名十来岁的少年以一种和优雅二字相距甚远的姿态蹲在河畔,身上锦袍和谢遥的是不相上下的贵重,以银线绣着暗纹的广袖和裤脚却像田里的稼汉一般被粗暴无情的卷了起来。少年的年纪看下去比韩昭还要小些,自也是未及加冠之年,一头凌乱的秀发是用一条锦缎发带随便的束着。
见她走近,少年站起身来,毫不在意的拍了拍身上泥泞灰尘,投以一个灿烂的笑容。
谢遥从后而至,微一颔首道:“在下来自陈郡,和友人游历至此,不知小兄弟是何方人士?”
少年扶额想了一下:“陈郡可是谢家的哥哥?”说完才想起自己还未自报家门,连忙补上:“我叫顾文笙。”
韩谢二人对望一眼,眼前少年一脸天真烂漫的样子,话里的信息量却可不少:少年名叫顾文笙,自是顾氏中人;他问谢遥是否谢家哥哥,可知他家和陈郡谢家交情不少,不过顾谢两家皆是本朝望族,而从春闱舞弊案那个顾氏旁支出身的顾允的母亲是谢家庶女来说,两家应该一直是有着不只一桩姻亲关系的。而且,少年一听见陈郡、看见谢遥衣着不凡便立时联想到谢家公子,也是一个玲珑剔透的孩子。
谢遥温润而笑,徐徐道:“顾兄弟有礼了,在下长年在外游历,还未见过顾家叔伯。”
“谢家哥哥想见我家长辈?”少年的脸上露出苦恼之色。 “他们这阵子正忙着,怕是未必有空。”
这些他们当然知道。顾家长辈还是风口浪尖上的户部尚书本人,为了扬州户籍一案他们这刻怕是焦头烂额。
谢遥眨了眨眼:“我和朋友出外游玩,也不想和那些长辈拘谨,这不正好?”
见少年一脸“知我者莫若谢家哥哥也”的释怀,又打蛇随棍上的问:“那么顾兄弟来这村子,可也是出来游玩?”
少年板起稚嫩的脸,一本正经的道:“我可不是出来游玩,我是来帮助村民疏通河道的。”
两人面面相窥。疏通河道?这少年看下去比他们还要小个好几岁,又是堂堂世家贵公子,他能疏通什么河道?
“哥哥不信?”少年挑眉,指着自己刚刚蹲着的地方道:“自去岁水患发生之后,我便一直在这里研究排洪之法,如今大家的庄稼都已收成,我便在想可有办法在明天春天播种之前,把水引到半山上的梯田里,这样不但能减低水患的风险,还能开垦更多田地,也能减轻村民们提水的负担。”
少年本来一脸纯真腼腆,但这一番侃侃而谈,竟是毫无惧色,自信满满,全是不符合少年年龄的成熟。
没想到,这位顾家公子,竟然还是水利工事上的天才少年。
韩昭小心翼翼的问道:“这村子在水灾一年之后已经恢复成生机盎然的样子,原来是顾兄弟的功劳?”
顾文笙腼腆一笑:“不敢当。”一下子又变回了害害羞羞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