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3章 我的干妈,只有一个是人类
10岁的夏天,这个夏天对我很有意义,我差点死在这个夏天。
这个夏天开始的时候我就生了很严重的病,去医院一直检查不出什么东西来,但是症状和拉痢疾一样的,就按这个在治。我本来很胖的,我小时候真的很胖的,所以外号叫包子。可就是从这一年,我硬是二十几年了都再胖不起来……可以想见那场病对我的影响。
好的,我今天要说的不是病。
虽然那时候我妈偷偷问我爸爸说她看见我的样子很害怕,怕我是不是会死。还被我在木板壁的另外这边听见了。
我家一直住在那里没动,就在教育局下面的原地址,只是多次折腾,已经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但是老辈人管教育局那块儿以前叫什么?现在老家的年轻朋友们可能不知道了吧?
叫红庙。但是我保证那个不是一座庙。但是我也不知道老家人怎么就把那里非要叫成“庙”呢?连县志上也没查到这个说法的来源。
我那段时间一天要在那里过八遍不止,因为去离我家最近的公共厕所,最快的方式就是穿越这座气派而又有点阴森的大宅。
这宅子当时因为地块早就划给教育局了,历时多年,也进行了很大的改动,所以当时保留下来的,也只有一个天井、左右厢房和正对面的大戏台。
那天我和往常一样,穿过老宅,去上了厕所回来。我很喜欢那个天井,童年时期我有一大半的夜晚是在这里和附近的小伙伴们度过的。特别是有月亮的晚上,房子和地上的大块的青石显现的光泽很柔润。我们总光着脚丫子蒙起其中一个人的眼睛玩躲猫猫,空阔平坦的天井里,一点不用担心会有人摔跤。厢房外搁有青石条,大人们总是坐在这里一边乘凉一边监视我们这群猴崽子,拉拉家常什么的。我还特别喜欢那个戏台,超大超高,有很多根两个小孩子抱不过来的柱子,还有垫在柱子下面的雕了花鸟虫鱼和奇怪花纹的石鼓。戏台的对面,原先的老宅子部分在解放初期被政府修建的三层水泥小楼替代,标准的老式办公楼,下面留一个过道,形成一个骑楼的样子,可前后连通。虽然丑是丑了点,但是到现在还在使用着,倒是蛮经事儿的。
拉了几个月痢疾的小人儿,快没了人形,走路都已经有点困难了。那天,我是很想在那厢房前的青石条上休息一下,因为我实在有点走不动了。那时候正是大中午的,日头又毒,四下里很安静,大人小孩大多在睡中午觉呢,这里都不会有人来。就在这时候,我突然清楚地听见我妈在我家巷口那个方向大声的叫我,我连忙一边答应她一边打起精神紧跑了几步。
从小我就怕她,没办法得。她喊我一下,我那怕还有一口气就要跑到她跟前去。
就在我跨出天井的那个“回”字格局的那一刹那,也就是说我进到戏台对面的水泥小楼的骑楼门洞那一瞬间,后面天井右侧的挑高大概6到7米的砖石砌厢房整个全部垮塌下来!
我当时就听见一声巨响,回头一看目不能视——全是灰。 大概几分钟以后,很多的脚步声向这个方向跑来,还夹着我妈有点变调的唤我的声音。我也赶紧跑向家的方向去,在巷口碰见我妈,她已经快吓死了。
等我回家洗过澡,我出来坐在巷口看热闹。洗完澡在门口我妈给我梳头的时候,我老实地告诉她说我当时本来想在那房子下面歇一歇的,还好你叫我,否则我已经被石头压扁了。 我妈很奇怪的说:“刚才我没叫你啊,我去买油回来,还没进家就听见上头房子垮了,一开门你又不在家,我才开始叫你的。”
边上有几个老太太,都是在我们那附近住了几十年的,她听见我妈我们这样讲,就七嘴八舌说:“芳,(我妈的小名儿)你还不赶紧去烧香谢谢你家老人家?(我们那里把祖宗也叫老人家。)要是没有他喊你家大妹儿,今天你就要哭女了呢?” “不过也难怪哦,那房子你们也晓得是哪个修的嘛,他怎么肯把自家的骨血瓮(读四声,意思是埋。)在里头嘛。你们讲是不是叻?”
那大宅子的修筑者和曾经一度的持有人,在大家第一时间的理解里,是不希望我被埋在里头才显灵救我的,这个说明我和他的关系非浅。
此后我就病了,这个病来得很奇怪,好像突然就发做了。因为症状像痢疾,所以大人们开始也没多心,以为是小孩子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小时候一天到晚和我们那边坡的小孩子在山上野,也不讲究,见什么吃什么,所以经常闹个小毛病那是很正常的。
那时候大人都忙,顾不上啊,也就是给了几颗药,随便吃吃。不但没好吧,还越来越严重了。去医院看了,也是吃药打针,可一直没什么效果。人渐渐的就脱了形了。后来发展到学校也不能去了,不光是上课不能时常去厕所,关键就是我走路,都成了问题。只能是天天躺在家里。
开始的时候,还有同学和街坊的小伙伴来看望。后来时间长了,人家的大人看到我的样子就害怕,一是怕是什么不知道的传染病,二是看我的样子不好了,怕是要死了,吓着人家孩子吧。
10岁的孩子,不是很明白什么是死亡。每天我妈和我爸去上班,就把我放在家里,把窗户打开,我躺在床上可以看见一角屋檐和天空。床后面放了个有盖子的马桶。其实那时候,排泄物都是没有味道的了。也几乎吃不下什么东西。人瘦下去,肚子却鼓起来。
经常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就哭起来,怕,但是不知道怕什么。有一天晚上,我妈给我洗过澡,自己回房间去了,我病严重了以后,本来和我一间房的二妹妹,也被爸妈带到他们房间搭了个小床,可能是怕我影响她休息,毕竟她那时候也是小学生了,要上课的。
那时候的房子,是木质结构的。我本来住3楼,病了以后上下楼不方便,就搬到2楼我父母隔壁了。房间之间只一层木板做隔断,所以很不隔音。我听见我妈妈在问我爸爸,我是不是快死了,她给我洗澡的时候,看见我的样子,她很害怕。我默默的哭了一整晚。
有的时候,人成熟和懂事。只需要一个晚上。
我听见我妈妈说,要找个看香婆看看,或者找个道人先生来家里看看。我爸爸当时是不信鬼神的。
也许如果他信,那会儿我不至于病得那么惨。当然后来他信了。那是后来,以后再说。
我爸爸非常生气,他们就吵起来了。相互埋怨没有把我照顾好。我听见他们吵架,心里更难受了。10岁的孩子,就懂得很为难。过了几天,我爸爸要去外省送货,当时他做的是我们山里的一些特产手工艺品。他的手艺很好,人也实在,省内外很多商场都从他这里进货和要求加工。所以他经常不在家。
我爸爸去送货的第二天,我妈妈就带了一个老婆婆来我们家。穿的是我们北侗人的传统服装。我记得很清楚,这个婆婆不是苗人。
一般外地人可能分不清楚,毕竟我们那里是苗族侗族自治州,苗人和侗人都相互非常和睦友好。除非特别的几个寨子,其他的大多都杂居,甚至可以通婚,而且苗侗民族的日常便装很相似。但是作为土生土长的黔东南人,我们自己一眼就可以分清楚的。
老婆婆先是在外间和我妈妈讲话,就是在堂屋里,然后房前屋后的走了一圈儿,最后才进到我房里来。
她很老了,满脸的沟壑啊那是,牙齿掉了好些,嘴都是瘪瘪的。我看见她的手和老树皮似的,而且指甲那个长啊,指甲缝和手上的皱褶里头都是黑黑的灰垢。我们那里乡下很多的老婆婆都是差不多的,不过一般的人,指甲没那么长就是了,干农活多不方便啊。眼睛倒是蛮亮的,和我们家大黄猫的眼睛差不多。
她就用这个手,把我的手给抓起来了,仔细的看了看我的指甲,用手一个个的按过去,我吓得直发抖。看了半天,又叫我张嘴,看了半天,还闻了闻。有拉起我的衣服,对我的肚子又看又摸又按的。然后她用左手掐住我的左手中指尖的指肚那里,右手指甲使劲掐住我手臂上的一个地方,就是肘关节内侧下面一点点。我看见她的指甲都陷到我肉里面去了,但是一点不痛!
她问我痛不痛,我说手不疼,可是我肚子疼。她就没说话了。她叫我妈妈过来看。
在她掐我手臂的时候,我的肚子是露在外面的,很清楚的看到一条淡淡的青印,像一个倒置过来的小括号,在我肚脐眼的上面显露出来,好像是一个圆的一部分,以我的肚脐为圆心,只显示了正上方的一段。自己还感觉微微一跳一跳的。绝对不是筋,不知道是什么玩意。
她又用下巴示意我妈妈看我的脸。我妈后来说我脸上也有一条,在左边眼睛下面。不过小括号的方向是反的。我妈妈就着急了,求她说明白。
那些老婆婆都蛮有架子的,只是不讲话。我妈妈就懂了,赶紧去楼下的厨房杀鸡摘菜弄饭去了。做得了饭我妈就陪那婆婆慢慢喝酒。也把我扶了下去,在火塘边吃点。
吃到一半,那婆婆明显有了酒意,和我妈妈的话也多起来了。一边喝酒一边用筷子指着我说:“你家姑娘,八字就不好,犯xx关,应该忌讳的,你们年轻人又不懂事,什么都不忌,加上她命里就带童悍,本来就难生难养的。你们自己要养,就要好好教。孩子不懂事,你们也不懂。她这个是冲着了,去医院看得好?不是要死了,你们也不想着来找我的。要是早来找我,哪里有那么麻烦的。现在可是麻烦了。”
我妈就在哪里一个劲的赔不是,各种许诺。她才高兴一点的样子说:“孩子都是咱们自己侗家的孩子,你男人是汉族,能懂什么啊。我不和他计较。我还是要帮你的。”
吃喝着,婆婆看天已经黑下来了。
于是又叫我妈妈给她倒了一满碗的酒,一口就喝掉大半。然后对着剩下的念了半天我听不懂的话。叫我妈妈给那个碗里添一点饭。再三交代只能是饭勺从锅里挖一下,不管多少不许挖第二下,然后接过碗来,往火塘里丢了一个干辣椒,等辣椒燃烧起来了,就快速的夹起来扔到碗里。“滋”的一下,然后又夹起一颗通红的火炭,也是这样扔到碗里。
这个时候的老婆婆表情非常可怕,咬牙切齿的样子。她单手举起碗,动作突然很敏捷的跳起来,绕着我就骂起来了,一边骂那些我听不懂的话,一边用手拍打我的身体。我哇哇的大哭起来。我妈也很心疼,可也不敢说什么,就在一边哄我。然后婆婆就很快的冲出门去,把碗使劲摔在我们家门前的石板地上,碎片飞得到处都是。
她继续骂了很久,连唱带骂的。我因为在县城长大的,侗语只懂一部分,但是可以明白她在骂人,很难听的那种骂。然后她就从我家前面的小路上山去了,我妈给她准备了一个松明的火把。
过了一会,她回来了,带了几把草药一样的东西。吩咐我妈熬了给我当水喝,天天喝,想喝水就喝那个。还有另外几个块茎状的东西,是洗头和洗澡用的,不要搞错了。
我妈赶紧就帮我熬去了。然后她们两个就帮我洗头洗澡,喂我喝那个苦死了的水,折腾完了把我扶上床。然后她们接着喝酒。第二天,很早他们就把我抓起来了,我妈已经买来了一个猪头,又杀了只鸡,煎了两条鱼,准备了一把红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娶亲呢。
其实不是,是我给我拜干妈去。
我的干妈那是真奇怪,只有一个是人类。其他的,一般人想不到。
我妈借了我爸好朋友的一匹马,套上了平板车。那年月,这个东西还是我们那里主要的运输工具。然后驮上这些东西和我,以及那个老婆婆。分别去拜了古树、古井、和一个姓黄的屠夫杀猪的案桌。
这些都是我的干妈。最后就是把我妈的一个据说八字特别好的特别健康、家庭特别和睦的姐妹拜成了最后一个干妈。也是我唯一的一个人类的干妈。
每到一个地点,先摆下供品和点起香纸蜡烛,然后那老婆婆就拿个红纸写些东西。反正我是看不懂的,我妈不认识字。我只知道那婆婆写毛笔字居然非常好!然后一边写一边念一些好话,好像是求这些干妈保佑我,我有出息了她们有荣光什么什么的。然后就贴上去。
从那以后,一直到我满19周岁。每年大年三十,我都要和我妈重复这个过程,去给我的各位干妈磕头。只是不需要贴红纸了。古树和井都还在我们郊区,那个案桌人家不要了的时候,先通知过我妈。我妈拿钱去买了来,立在我们后山上了。
很奇怪的是,从那以后,我果然就慢慢好起来了。其实那以后我和我爸爸一直怀疑,我的病是那些草药治好的。我们那里的大山里,各种能人都是经历了很多事情见多识广的人,也许当时我们的医生没见过的毛病,她们未必不晓得。只是医生不晓得怎么治罢了。
但是,过后的很多事情,改变了我们的看法。
最关健的是,这个法子,我过后还用过的,在我成年了以后。虽然症状不同,而且我自己用的时候,是没有吃其他的药和东西的,就只是学了点皮毛,自己学了砸碗这一招。可还是一样的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