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24章 法外狂徒
陆定渊在吐血。
勉力为之的结果,便是这段时日被封深温养起来的内腑再度受损,牵一发而动全身,恶化得比陆定渊自己以为的更更快更严重。
封深一声不响,就着这个姿势,一手按在他的背后,一手穿过他的腋下,一把将人抱起,大步跨出门外。
陆定渊模糊觉得身边景物变换,他抓着封深衣襟的手无力垂下,侧头靠着的环抱稳如泰山,源源不绝的奇异暖意在两人肢体相接之处流转,从冰冷的指尖到刺痛的手腕,从紧绷如弓的肩膀到气血翻涌的胸腹,像最温柔的浪潮反复冲刷,将那彻骨剧痛一点点平息,压回身体黑暗的最深处。
陆定渊的意识也随之坠入黑暗。
不知多久过去,知觉缓缓回归身体,黑翳渐次消散,陆定渊眼前朦胧感光,神智缓缓回归,慢慢睁开双眼,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放到了床上,帐幕半垂,光线暗昧,有人的胸膛贴着他的后背,手掌抓着他的手腕,将他牢牢困在方寸之地。
他的手指轻轻颤抖一下,是封深。
无论是受尽万千宠爱的孩提时,还是在家破人亡,颠沛流离时,陆定渊不曾与任何人这般亲近过。
他最弱小的时候便已十分抗拒与他人肢体交接,在他能够握住自己的刀后,他回忆起每一个带着恶意或善意接近他的男人和女人们,他们的体温、气味和眼神,每一个都让他杀意勃发。
他或者将他们杀了,或者将那些人赶得远远的,做这些事的时候他既冷漠又高傲,自以为一把刀能杀出一条通天血路。
如今的他虚弱无力,一身沉疴,只能靠一个来自天外的少年为这副破烂躯壳续命,他看着少年修长的五指紧紧扣着自己不知何时竟已瘦削至此的手腕,好似一用力便能将它们折断,却什么也没有想。
他只是……觉得很暖和。
过去从未体验过令人平静的温暖包围着他,从身后一直流淌到指尖,陆定渊的思绪一片空茫,片刻之后,他轻轻眨了眨眼睛,垂下眼睫,终于真正睡着了。
再醒来时,封深已经不在他的身后,而是起身坐在了他的床边,只是仍握着他的手。
见陆定渊醒了,他问他:“要喝水吗?”
陆定渊应了一声,封深便去给他拿水进来,陆定渊撑起身体,一身里衣松松垮垮,四肢百骸流淌着一种几乎可以称之为惬意的倦怠,他也懒得整理,就着封深的手,慢慢喝了几口水。
清水入口甘甜,丝毫不觉血腥,陆定渊顿了顿,想起他在昏过去前吐了不少血,如今低头看去,却连指缝都是干干净净。
目光一转,他便看见了外边架子上的铜盆,一块布巾投在清水中。
陆定渊并不意外封深替他清理残血,他只是有些许意外自己竟能睡得那样深。
窗外透进的天光仍十分明亮,他不至于睡了一天一夜,陆定渊从窗外收回目光,自觉已经好转许多,虽然封深已经替他清理过了,他仍想自行下床去更衣洗漱,却对上了封深的目光。
陆定渊停下动作。
同陆定渊那偏浅的,仿佛在任何光线下都能看到波光流转的眸色不同,封深的眼珠是一种极深的,大约只有不知事的婴儿能与之相媲的黑色,被他这样深深地看着,大约只有心智坚定如陆定渊,才能面不改色,平静问道:
“在看什么?”
“在看你。”封深说。
陆定渊说:“因为我好看吗?”
因为我好看,所以你就喜欢我吗?
只是这样一副皮囊,就值得你将我从波涛之中捞起,用心对待至此吗?
我要给你的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真的想要吗?
“你不仅仅是好看。”封深说,“我没有保护好你。”
陆定渊没有说话。
“你会好起来的。”封深说,他的神情,他的声调,都像在说日升月落一般的天理,“比最好的时候还好。”
陆定渊沉默下去,半晌之后,他看着封深,笑了起来。
那是今日之前没有任何人见过的笑,他含着这世上最铁石心肠之人都要为之失神的笑意,对封深说:“真是……太年轻。”
只有如此年轻,才会相信这世上一切都能如他所愿。
世事总是难如人愿,即便贵为天子也时常如此嗟叹,不过是东南一座小城中的地方豪绅,自然更易受命运摆弄。
遇上封深和陆定渊既是他们的运气,又是他们新的不幸的开端。
从衙门里抬出了八具尸首开始,发生在县衙里的事就再也不可能瞒住,在有心之人——譬如说沈飞这样亲身经历了当日的惊心动魄,平日又同街坊邻里处得好的公门中人,再没有人比他说的话更可信——的推波助澜下,昌江城内的百姓们很快便知道,城中士绅诸家不知道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敢联合起来向官府发难,理所当然,不自量力的结果自然是死不足惜,死有余辜,死无葬身之地。
昌江城的百姓只能直呼这辈子真是开了眼了。
毕竟扳着手指算起来,倭寇进犯的余波还在这座小县城内回荡,新任的青天老爷对昌江城的整顿才过了几日,神兵天降的小封大人刚刚募到第一批乡兵,又有几家送了女儿进县衙的人在做些不着边的美梦,昌江城百姓只觉得一辈子的大事都在这一旬里见识完了,士绅老爷却还觉得他们热闹得不够,又作出这一桩血淋淋的大案来。
所幸眼下来看,流的都是士绅家人的血,谁也没想过那位“仙姿佚貌”的青天大人竟也有一身高强武功,当豪绅联合,趁县衙空虚作乱时,他“一马当先”,极具“大将风范”地“厉声喝问”,骂得那些乱徒“恼羞成怒”,眼见这帮人“不知悔改”“无可救药”,大人便“长叹一声”,“皇天告罪”,“痛定思痛”地将那些胆敢当他的面触犯官威的各家家丁族亲“射于马下”,箭无虚发,不过片刻便教他们死的死伤的伤,“溃不成军”“全军覆没”。
沈飞说得手舞足蹈,从未有一日觉得自己用词如此贴切,简直能立马去考个秀才,街坊邻居也听得两眼放光。
青天大人“大显神威”之后,那些死了的当即被拖出衙门当街曝尸,有份参与此事的诸家带人赶去,一见那场面就软了脚,被衙役当场扣下,然后林大捕头气势汹汹,带人带刀一家家找上去,踹门入户,每一家都闹了个鸡飞狗跳,一日之内又抓了十几人。
加上那些在县衙被射伤了的各家家口,统共捕了有三四十人,衙门的大牢里已经装满了各家的老爷,这些新添的人犯实在塞不下去,就在城北又寻了一块空地,竖起栅栏,将人用绳索一个个绑住,牲畜似地困在圈中,只比此前伏法的倭寇好些。
虽然沈飞等人将“又要有几十颗人头落地”说的煞有介事,律法也是“应当如此判决”,但县衙里的那位大人终究是想到昌江城刚受重创,即便这些士绅人家从他见到就没干过什么好事,先是弃城而逃,守城战中出人不出力,对他这位代管理政的上官更无恭敬之心,当堂就作出冒犯之举(至于冒犯了什么那就是不可以说的了,街坊你们应当懂的),所以大人才特意将这些难以管教的地头蛇羁押一月,小惩大诫,然而这都忍耐不住……
“啊,”沈飞猛一拍腿,“这怎么的,越说越觉着他们真是可恼可恨呢!”
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街坊连连点头,“就是就是!”“平日里也不觉得他们这般可恶啊!”“果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不错不错!”“昌江人的脸面都被他们丢光了!”
“被杀头也是活该啊!”有人幸灾乐祸道,“不如将这几家全抄了!”
其余街坊脸色微微一变,还未说话,沈飞却抬手止住了那人,“慢,慢,莫说这样气话,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脑袋砍了又不能接回去,几十条人命,这是要造下多大的杀孽!大人可是爱民如子的好官,说往日城中安定,这些士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非万不得已,还是应当给他们留一条生路。”
此话一出,众街坊又是交口称赞,说昌江县能遇上这样的青天大老爷,实在是上辈子积的福分。
总而言之,虽然一切错在诸绅,但终究是看在昌江城百姓的面上,无论是还被关在大牢里的众位老爷,还是那些闯入县衙抢人的家丁,又或者那些林捕头闯入各家抓出来的长子长孙,那位大人都决定高抬贵手,一个都不杀了。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不然昌江城就是真的要没了王法。
县衙里的师爷文书忙活一夜,次日城内的南北大道又贴上了新的告示,正是县衙那位青天大人就此案所下的判令,一式二份,贴了满墙。
判令贴出后,昌江城的百姓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围住了栏边的宣讲人,竖起耳朵,生怕错过一词一句。
判令所示,首先便是对众士绅老爷处置。原先他们无礼于大人,已经被关入县衙大牢禁闭反省,初时只要反省一月,谁知他们竟如此不知悔改,里通外联,大人便判他们多坐监三月,即是说至少要到冬季,这些士绅老爷才能各回各家。
有人便问这关在牢里的日子艰苦至极,诸位老爷不是年岁已高,便是身娇体弱,这从秋至冬的四个月不能熬过,那怎么办?宣讲人便答:自然是看各人造化,不然白白胖胖进去,白白胖胖出来,这是坐牢呢,还是专吃白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