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35章 第35章
他不是作为一个人,而是作为叔父手里的一个牵线木偶、一条狗而出生的,贺宗幼时就懂得了这个道理。
“复兴荥国,这是你的天命。”叔父最常说的就是这句话,它就像绑在贺宗脖子上的一根狗链,而狗链的另一端,就紧握在叔父手里。
在一众荥国皇族留下的遗孤中,他最受叔父看重,吃的东西、穿的衣服、用的物品都是和叔父同规格的,叔父没有孩子,仆从们都说是把贺宗当作了他的孩子。
他精心教养着贺宗,纵使年岁已高,贺宗的功课也从不假他人之手,贺宗本应该进煊国的学堂,学煊国的历史,但他偏要让贺宗按荥国皇室子弟的要求学习。
在叔父的叙述里,荥国是一个完美的国家,君主勤政爱民,百姓安居乐业,他们贺氏一族世代传承……本该如此,如果没有那两个女人的话!
每每说到这,叔父的眉毛就会高高扬起,眼里充满憎恶,在贺宗不解、惊慌的眼神中不断重复荥国过去的辉煌。
两百年前荥国占地最大,也最为强盛,是煊国崛起之路上最大的一块绊脚石,于是荆璇玑使计挑起了荥国和第二强国楚国之间的战争,就在两国打得不可开交时,她悍然发动了对另外两国的战争。
等荥国和楚国意识到他们上当受骗的时候,荆璇玑已经以雷霆之势攻下了两国的都城,荥国和楚国只捞到了一点残羹冷炙,还比不上两国交战时的损耗,而煊国的实力大增,三国鼎力,相互制衡。
此后,煊国越发强大,而荥国一共经历了两次迁都,直到贺宗祖父那一代国土只剩下不到原来的十分之一,这才投降,荆璇玑给他祖父封了凉王,荥国就此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每次叔父说到这里,都会大骂荆璇玑的无耻,顺便一起辱骂游鹤归。
“该死的修士为什么能到凡界来!游鹤归这个贱人怎么有资格肆意践踏凡人的尊严!”
贺宗犹记得,叔父骂完回过头来看着他,缠着红血丝的黝黑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贺宗!你一定要把煊国踩在脚下!一定把游鹤归千刀万剐!知道了吗!”
简直是噩梦……贺宗漫无目的地走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上,心不在焉地踢着小石子,竟到了一座宅子对面,紧闭的红木大门上贴着泛黄的封条,两旁的石狮子上结满了蜘蛛网,很久都没有人居住的样子。
余光瞥见门上的牌匾,贺宗脚步放缓,直至完全停下了脚步,他有如一尊雕塑僵在路边,这里是……凉王府,他童年时住的地方。
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就在眼前,即使不怀念在这里的生活,贺宗也愣住了,就在此时,他的肩膀被人从侧后方拍了拍。
“你是……贺宗吗?”贺宗转头,便见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他身后,他笑起来,眼角有了些皱纹,“真的是你!我刚刚在后面看着有点像你,还想着会不会是我搞错了…”
“……”贺宗看着男子眼熟的五官,一个比他年轻多了的脸从记忆中浮现出来,他不确定地喊道,“钟叔?”
“对对对!是我!”见贺宗还认得他,中年男人钟叔高兴地连连点头,问道,“你这些年,去哪啦?”
男人穿着布衣短打,戴着白色的围兜和袖套,厨子的打扮,和贺宗记忆里那个耍着刀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完全不同了。
贺宗比较着眼前人和记忆中的不同,随口答道:“啊…有一个道士说要收我做徒弟,我就答应了,这次师父下山,我也跟着下来了……”
“是这样,那也不错!”钟叔挠着头,这才注意到贺宗身上的衣服,他看看衣服,又看看贺宗,手上的动作渐渐慢下来。
注意到他的目光,贺宗扯谎道,“这几年穷,没什么钱买衣服,想着要进城,就穿了以前的。”
“噢噢!原来是这样!”钟叔恍然大悟道,“我说呢…你这几年也不好过啊。”
为了缓解刚才态度转变的尴尬,钟叔急忙邀请贺宗去他的摊子上看看,据他说,自己开了一个面食店,做点包子、面条之类的简单吃食,生意也还不错。
钟叔带着贺宗往前走了一段,来到了路边支起的一个小摊子,一个妇人在灶台前忙碌着,见钟叔过来就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钟叔搓了搓手,有点不好意思地给贺宗介绍,“嘿嘿,这是我媳妇儿,刘妹!你可以叫她刘姨。”
又对着刘妹道:“媳妇儿,这就是我以前和你说过的,贺宗!”
刘妹比钟叔要年轻一些,见到夫君突然领过来的陌生帅气的年轻男孩,也不敢多看,局促地和贺宗打了声招呼就又在摊前忙碌起来。
过了早饭时间,摊子前没什么人,钟叔就和贺宗在一张桌子上面对面坐了下来,他说起了自己这十年来的过往。
“你离开后不久,我老娘生了重病,大夫说那病难治,要花不少钱,我就出了凉王府,我也没什么手艺,就出去给别人当侍卫,或者做镖师,好歹把老娘的病给治好了。”
他看向刘妹的背影,“刘妹就住在隔壁,我当时在外面干活,照顾不了我老娘,就拜托她照顾,一来二去就在一起了…等老娘病好了,我们就成亲了,一起开了这个小摊子,左邻右舍都帮了不少忙。”
说话间,一个缺了颗门牙的小男孩牵着一个比他还短了一截、走路还摇摇晃晃的女孩迈着小碎步走了过来,女孩手里抓着根糖葫芦,脸上全是糊到的糖渍。
“爹,快看!我掉牙啦!”男孩捏着刚掉下来的门牙隔了一段距离就朝钟叔挥舞胳膊,咧着嘴连牙龈都露出来给他看。
“来,给爹看看!”钟叔迎上去,将一双儿女搂在怀里,男孩拉开嘴角,钟叔低下头凑近去看那个从前他压根不会在意的小小血窟窿,故作夸张道,“好小子,刚才没喊疼吧?”
“当然没有啦!啦!啦!”男孩有点不高兴地大声道。
钟叔哈哈大笑,把男孩放下,又回头把女孩脸上的糖渍擦掉,“行,带着你妹妹再去玩吧,少吃点零食,中午早点回来,给你们做好吃的!”
看着两个孩子欢快离开,钟叔转头对贺宗道,“这是我和刘妹的两个孩子,大的六岁,小的才三岁,我们啊,打算再攒了点钱,就去盘一间铺子,这样也不用风吹雨淋的,好多了。”
这里不是邺都最繁华的街道,但热气腾腾的吃食一出炉就售卖一空,沿街商铺叫卖声不断,商户的孩子们就在石板路上跑来跑去,每个人脸上都笑盈盈的。
“我年轻时真傻,居然为了一个从没见过的国家想着要把自己长大的地方毁掉……”看着眼前祥和的景色,钟叔感慨道,贺宗能听出他话语里蕴含的后悔,“还是你小子聪明,那么早就跑了…”
“我…”贺宗垂下眼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游鹤归前不久说过的话出现在他的脑中,“我奉劝你最好想清楚,这到底是你的愿望还是你叔父的愿望,要不要为你从来没有见过的所谓故国,破坏天下安定,让世间重燃战火!”
……他,到底该怎么做?贺宗的思绪越发混乱起来,心里的考量不适合让身边的任何一个人知晓,他就像双腿陷在泥沼中的人,越是想逃脱就陷得越深。
而此时摊子前来了几个客人,“待会留下来吃午饭啊!我叫你刘嫂烧几个好菜!”钟叔拍拍贺宗的肩膀,起身帮刘妹一同去招呼客人了。
等客人离开,钟叔回过头,不过几句话的功夫,贺宗就不见了踪迹。
“咦?怎么……”钟叔四处张望了一下,走到贺宗刚刚坐的位置周围,“怎么不见了?”
钟叔心里泛起了嘀咕,一低头,眼睛确实瞪大了,就在贺宗刚刚坐的地方,一块小小的金锭静静地放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