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3章 梅雨季(三)
“诺诺,”徐少珩在外面敲了一下窗户,“走。”
顾以诺挽着徐少珩的手臂,躲在伞下,被他揽着上了车。
“你跟她说什么?”徐少珩问。
“随便聊了几句,看她有没有说谎。”顾以诺说,“看起来确实是被吓破胆了,大概率没有。我们去哪?”
“去青木区人民医院。”
医院里永远都是拥挤的,生和死一线之隔、摩肩接踵。这头婴儿啼哭着降生,那头医生让患者家属签死亡通知书。这大概是文明社会里为数不多的,生命和死亡相隔如此之近,甚至可以跳个贴面舞的地方。
顾以诺站在科室外面,远远地看着那个大男孩给病人清创。他戴着口罩,露出的上半张脸非常苍白,像是久不见天日,又像是身体不好。他的动作很快,全程一言不发,惹得病人有些不满。
“那个就是白浩然。”带教医生带着疑虑检查了徐少珩的证件,“你们找他有什么事吗?”
“有一起案子需要找他了解一下情况。”徐少珩说,“您对他了解多少?”
“不多,只是知道他家境不太好。”带教医生说,“听说一个人在外面租房子住,平时挺安静细心的一个学生,不爱说话。”
“我看他操作挺好的。”顾以诺忽然打断了两人的对话,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他的成绩怎么样?”
“这个我不太清楚,不过他的操作很不错。”带教医生并不清闲,接连不断地有护士来找他,他便直截了当地说,“二位有什么话就直接去问他吧,不过还是为年轻人着想一些,毕竟被警察找上门,总会有些不好听的话传出来。”
徐少珩点头应允,带教医生便匆匆离开了。
“法医还没有查验出凶器吧?”顾以诺对着科室里一无所知的大男孩抬了抬下巴,却是对徐少珩说,“医学生练习操作的器械包里有个东西,叫外科手术刀。不如给法医室打个电话提供一下线索?”
徐少珩没说话,打电话回局里让人去调白浩然的成绩单。
医学院校分配实习基地是按成绩来的,如果白浩然的理论成绩和他的实操一样出色,应该会被分配到市医院去,而不是区医院。徐少珩目测白浩然身高不超过一米七五,是不容易让人产生威胁感的体型——而且符合妓女杨露所说的“从猫眼里看见了他的眼睛”这个身高。
可是如果他真的有嫌疑,一个名牌大学的高材生,怎么会和王军杨用之流扯到一起去?徐少珩不由得怀疑起自己之前反驳李若愚的话来。
——
“白浩然,男,二十四岁,云川市鲤鱼乡人。他有个哥哥,也是医生,四年前去世了。他家里还算有钱,父亲抓住了鲤鱼乡旅游业建设的机会,开了个农家乐。不过他本人好像跟家里断联很久了,一直在申请学校的助学金和奖学金。”
陆西辞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地说:“你真的怀疑这个白浩然吗?他放弃学校分配的市医院实习名额确实奇怪,但是也许有自己的原因呢?一个前途光明的大学生干这种事,不图钱不图色,难道是激情杀人吗?这也不符合现场特征啊!”
“别废话。”徐少珩打着方向盘,拐过热闹的夜市街道,“把王军和杨用的社会关系资料发给我。”
白浩然的家在一处高档小区里,徐少珩敲开白家大门的时候,只有一个荏弱的女人隔着门弱弱地问他是谁。徐少珩对着猫眼出示了警官证,沉重的大门才拉开一条缝,女人用细细的声音问他有什么事。
“贵小区的房子隔音应该不错,但是您确定要我站在楼梯间里跟您谈这种事吗?”徐少珩不动声色地说,“我们可以进来吗?”
过了半晌,门才被打开。女人在单薄的长裙外披了件披肩,长长的头发把半张脸都遮住了,侧身邀请他们进来。客厅里传来孩子的哭声,女人轻声道歉,然后匆匆回到客厅哄小孩去了。
顾以诺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在地毯上抱着玩具、看粉红色小猪的孩子。那孩子大概两三岁左右,看起来四年前这对夫妻失去一个孩子以后,很快就弥补了这个缺憾。
“非常抱歉,”女人哄好了孩子,不安地搓着双手,连正眼都不敢看他们,“请问你们有什么事吗?”
“我们是市局刑侦支队的,来跟你了解一下你儿子白浩然的情况。”徐少珩直接说,“他有多久没回家了?”
女人茫然地抬头,尔后流露出一丝慌乱,“他出什么事了吗?”
“他住的地方出了一起杀人案,我们只是例行走访调查。”徐少珩揣摩着她的表情,“你既然这么担心他,怎么会让他一个人住在那种地方呢?据我们所知,他的经济情况一直很困难。他为什么不回家?”
顾以诺一边竖着耳朵听徐少珩和女人的谈话,一边观察客厅里的陈设。客厅的博古架上摆了不少照片,有男主人的也有女主人的,还有夫妻俩跟小婴儿的,小婴儿百天的——白家的另外两个儿子,像是在这个家里消失了。
女人搓揉着自己皱巴巴的双手,她已经不年轻了,皮肤可见松弛的痕迹和斑斑点点。高龄产子也给她的身体造成了沉重的负担,让她看上去非常憔悴。
“浩然从小就是个很乖的孩子。”女人艰难地开了口,“他不爱说话,小时候被欺负了也不会告状,被家长和老师批评也从来不顶嘴。虽然他爸爸觉得他没有男子气概,不太喜欢他,但父子关系一直不错。直到他高考那一年,私自改了志愿专业为文学,把他爸爸气坏了。他爸爸让他复读一年重新再来,他不同意,两个人就吵起来了,最后他被送进了洪都书院。”
女人的声音沙哑,描述父子之间的争吵多么激烈、白浩然的叛逆如何不懂事,以及自己夹在中间如何不好做。总而言之一句话,他们当时都不知道洪都书院是个什么地方,所以“无意”伤害了白浩然。
后来诸多新闻报道证明洪都书院是个打着“军事化管理”的幌子,实则根本没有教育资质的学校。更骇人听闻的是,千千万万个“洪都书院”里的学生遭受了非人的虐待。被送进去的学生有的是因为网瘾,有的是因为学习成绩不好,有的干脆和白浩然一样——因为“不听话”。
电击、殴打、挨饿、人格羞辱,被媒体披露的暴行在更多家长看来不过是“教育”的手段。即使有认为不对的,也只会借着抨击不良学校的愤怒,掩饰自己的错误,以保护自己在家庭里绝对的权威和话语权。
“浩然的哥哥把他接出来以后,一直带着浩然在市里住,再也没有回来过。”女人悲伤地说,“直到他哥哥出车祸去世,浩然都不肯回来。他爸爸拉不下自己的面子,我也没有办法。”
女人哀切地哭诉白浩然不懂事,自从哥哥去世、白浩然离家不归以后,她的日子有多难过。明里暗里都在试探徐少珩是否能劝白浩然回来给他爸爸道个歉,一家人好好地过日子。
李若愚在一边做记录,一边看着那个小孩子用沾着口水的手来抓自己的裤脚,很想骂娘。他只觉得这个女人的伤心虚伪至极,但凡他们对白浩然有一丝愧疚,都不可能放他在混混、妓女、瘾君子扎堆的安康小区里住,还提这种要求。
“我们毕竟生他养他这么多年,这孩子怎么这么让人不省心呢?”女人情真意切地抹着眼泪说。
徐少珩选择性地装聋作哑,也没说帮忙劝白浩然回来,也没说不帮。李若愚心里悲愤莫名,敲得键盘噼里啪啦的响。女人只好把殷切的目光投向始终带着一缕温和微笑的顾以诺。
“我能去白浩然的房间看看吗?”顾以诺礼貌地询问。
女人吞吞吐吐地说:“浩然很久不回来,家里东西又多……”
言下之意不难理解,顾以诺善解人意地退了一步,“那他的东西还在吗?”
女人点点头,从杂物间里拖出来两个蒙灰的箱子,“他弟弟出生的时候他回来过一次,和他爸爸大吵一架,拿了些东西就走了。这些都是剩下来的。”
箱子里有淡色的窗帘和床单,校服、洗得很干净的黑白色t恤和外套。但更多的是书,《夏洛的网》、《骑士团长谋杀案》、《钝感力》……顾以诺一本一本地翻过去,书页间有非常细致的文字标注,字体隽秀。
她在脑海中勾勒出白浩然青少年时期的样子,内向、柔弱又不合群的少年,一个人在这些文学作品里寻求慰藉。被父亲暴打一顿,送进洪都书院里受尽折磨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哥哥去世,他回到家里看见有一个新的男孩取代了哥哥的时候,他在想什么;一个人躺在出租屋里,听着隔壁瘾君子毒瘾发作、楼上妓女接客呻吟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徐少珩轻轻地敲了一下门板,把顾以诺从纷乱的思绪里拉了出来。
他轻声说:“我看了陆西辞发给我的王军的生平。七年前,他在洪都书院里做过‘教官’。”
顾以诺眼帘低垂,忽然起身出去问那个坐在沙发上的女人:“家里为什么没有白浩然和他哥哥的照片?”
女人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有些意外地说:“他回家那次把他和他哥哥的照片都拿走了,只剩下来一些他们小时候的。这个也和案子有关吗?”
徐少珩正色道,“我们现在怀疑你儿子白浩然和一起连环杀人案有关,这些东西我们都要带走。你还有什么要提供给我们的线索吗?”
女人张大了嘴,震惊地看着他们。